天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云彩压得人喘不上气,像憋着一场大雪就是不往下掉。北平城这早上,冷得邪乎,风跟小刀子似的,专往人领口袖子里钻,捎带着地上的土沫子和烂纸屑,抽在脸上生疼。
李平安拉着他那辆吱呀乱响的破车,轱辘碾过冻得硬邦邦的路面。他稍稍弓着点背,破毡帽檐压得低,只露个没血色的嘴和下巴颏。脸上那点苍白是下了功夫的,再配上几声有气无力的干咳,活脱就是个还没修炼到家的痨病鬼。
街上这气氛,紧得吓人。
一队队的鬼子兵和黑狗子端着明晃晃的剌刀,眼珠子瞪得溜圆,像篦子似的刮着街面。呵骂声、砸门声、偶尔几声短促的哭叫,冷不丁就刺破这死沉沉的安静。几家武馆和接骨拔罐的诊所门口更是围得严实,瞅着稍微壮实点、像练过的,二话不说就薅走。
“好家伙,排查变严了…”李平安心里嘀咕,眼皮却耷拉着,全身心演好那个被日子榨干、对啥都麻木的车夫。他拉着空车,尽量溜着边儿走,恨不得变成透明人。
一个卖烤红薯的老头被俩黑狗子推得一个趔趄,炉子差点翻个底朝天,通红的炭块滚了一地。老头哆嗦着想去捡,被一脚踹开。
李平安拉着车从旁边过,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好象那滚烫的炭火和老头儿的可怜相就是块路边石。但他攥着车把的手指头,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松静自然…气沉丹田…”他默默念着刚琢磨的太极口诀,把那股因憋火和警剔而有点快的心跳压下去,呼吸放得更沉更长,脚步也显得更飘。他现在不是“恶鬼”,连个壮实车夫都不是,他就是这乱世里一粒灰,谁都懒得瞅一眼。
绕到前门大街那块,人稍微多了点,可也更乱。盘查的卡子排起了长队,挪动得比蜗牛还慢,每个人都要被翻来复去审好几遍。
李平安拉着车,蔫头耷脑地蹭在队伍最后头,心里却门儿清。他瞧见今天查人的便衣里,混着几个生瓜蛋子,眼神毒得跟老鹰似的,不光查证件,还死盯着人的身板、走道的架势、手心里的茧子,甚至连咋喘气都看。
“是在筛练家子…”他立马明白了。空本武藏那老小子吃了亏,这是急眼了,要用这最笨也最狠的法子把他抠出来。
队伍一点点往前磨蹭。空气里那股不安和害怕,浓得能拧出水。
前头一个挑担卖菜的壮实汉子,估计是常年干重活,肩膀宽,腿脚稳,被一个鹰钩鼻的便衣多瞄了好几眼。
“站住!”鹰钩鼻冷喝一嗓子,“干啥的?”
“老、老总,卖、卖菜的…”汉子一紧张,嘴皮子不利索了。
“卖菜的?我看你这身坯子,像练过啊!”鹰钩鼻围着他转了一圈,冷不丁伸手在他骼膊疙瘩肉上捏了一把。汉子肉皮子一紧。
“嘿!还嘴硬?!”鹰钩鼻像逮着兔子了,狞笑着就要招呼人捆。
汉子脸唰地白了:“老总冤死啊!我就是有膀子力气,天天挑担…”
李平安在后头看着,心提了一下。这哥们儿可能真没练过,可这身板在这节骨眼上就是错。
眼看就要坏菜,李平安突然捂着嘴玩命咳起来,腰弯得快对折,脸憋得通红(使劲憋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差点撞鹰钩鼻身上。
“咳咳咳…呕…”他咳得那叫一个惨,成功把全场目光都吸过来了。
鹰钩鼻嫌恶地皱紧眉,像躲瘟神似的退开两步,没好气地冲那卖菜汉子摆摆手:“滚滚滚!碍事!”
汉子如获大赦,挑起担子哧溜就没影了。
李平安又咳嗦几声,才慢慢直起腰,大口喘气,脸上恢复那副病痨相,对着鹰钩鼻虚弱地赔笑:“对、对不住…老总…我这破身子骨…咳咳…”
鹰钩鼻膈应地瞪他一眼,草草翻了翻他的良民证,瞅着他那风一吹就倒的怂样,实在没法跟能跟宗师过招的高手联系起来,不耐烦地一挥手:“快滚蛋!别死这!”
“哎,哎,谢老总…”李平安点头哈腰,拉起车,脚步发飘地挪过了卡子。
走出老远,还觉得后背那鹰一样的目光好象粘着。他后脊梁出了一层白毛汗,但喘气和步调还保持着那股虚透了的德行。
“圆活连贯…以意领气…”他继续心里默念,把刚才那一下子冒出来的紧张和急智,慢慢化掉,整个人又变回那种麻木迟钝的德性。
他拉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渐渐有点人烟气却更显压抑的胡同里晃荡。耳朵却支棱着,搜刮着四下的闲言碎语。
“…听说了没?昨晚上崇文街那边可出大事了!”
“能没听说吗!说是…那位爷,又出手了!”
“不是说去了老多鬼子兵,连毛都没摸着一根?真神了!”
“啧,说是伤得不轻,吐了老多血呢…”
“哎哟喂,那可不妙…这满世界搜捕,够呛…”
李平安心里一沉。消息窜得真快,连他挂彩都有人瞅见了?还是鬼子放的烟幕弹?
正琢磨,路过个茶摊,几个老头缩旮旯里低声嚼舌头,声儿压得低,却让他听去一耳朵。
“…可不是嘛…我外甥在司令部做饭,说从东洋来了个更生猛的老鬼子,叫啥…空本…对,空本武藏!就他昨晚上把那位爷给捶吐血的!”
“好家伙…这还了得?”
“听说那老鬼子放话了,挖地三尺也得把人揪出来…这几天都夹紧尾巴吧…”
李平安拉着车的手稳当得很,心里却翻了个个儿。空本武藏…这名算是刻烟吸肺了。这梁子,结死了。
转到晌午,也没拉上个活。人都行色匆匆,谁有心思坐车。他找个背风的墙根,掏出怀里硬得能砸核桃的窝头,就着凉水慢慢啃,跟最落魄的苦力没两样。
眼睛却不闲着,悄悄扫着四周。药铺、诊所、甚至连卖大力丸的摊子附近,都有眼神不正的主儿盯着。鬼子这张网,撒得又大又密。
可他心里反倒渐渐踏实了。
太极那“静”字诀,好象真有点用。越是兵荒马乱,越是刀架脖子,越得沉住气。硬刚是爽,可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这太极拳,不光是新皮肤,好象还捎带手练了练心态。
窝头啃完,他拍拍手上的渣子,拉起车,又导入了这灰扑扑的街巷。
猫着,看着,等着。
就跟太极拳里的云手似的,看着慢悠悠划拉圈,没使啥劲,其实是在不停摸着劲、找着调,就等下一家伙发力的时候。
这乱世里头藏起来的,不光是能要人命的手艺,更是能保住命的活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