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这是何等的圣眷!
这顿看似简单的晚饭,其掀起的波澜,却远比想象中要深远。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在第二日清晨便飞遍了状元府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被分派在各处的下人、仆役、丫鬟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眼神里都多了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原来,在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小伯爷眼中,下人也是人。
原来,只要你做得好,就能得到那份足以让任何人眼红的体面。
一时间,整个府邸的风气为之一清,所有人都铆足了劲,想要在主家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陆明渊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他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埋下,现在要做的,便是静待其生根发芽。
而紧随这种内部变化而来的,是来自外部世界的滚滚浪潮。
自他翰林院应卯的第三天起,状元府门前的车马,便开始络绎不绝。
整个京都的官场,仿佛都从这位十二岁状元郎的横空出世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最先登门的是礼部右侍郎府上的管家。
这位管家年约五旬,满脸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递上了一张烫金的名帖,以及一份厚厚的礼单。
礼单上的物件,从前朝的名家字画,到上等的湖笔徽墨,再到一对温润剔透的和田玉佩,无一不是精品,价值不菲。
“我家侍郎大人说了,陆伯爷乃是文曲星下凡,国之栋梁。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为贺伯爷大魁天下之喜。”
陆明渊身着一身素净的常服,亲自将管家迎入偏厅,奉上清茶。
他仔仔细细看完了礼单,又将名帖郑重收好,随后微笑着将礼单推了回去。
“有劳侍郎大人挂怀,明渊感激不尽。然学生初入官场,寸功未立,实不敢受此厚礼。”
他顿了顿,从礼单上指了一方砚台,“若是大人不弃,这方‘松烟’砚台,学生便厚颜收下了。”
“学生平日习字,正缺一方好砚,也算不辜负了侍郎大人的拳拳爱才之心。”
那管家愣住了。
他迎来送往多年,见过假意推辞的,也见过半推半就的。
却从未见过像陆明渊这般,只挑其中最不值钱、却又最显风雅的一件收下的。
这番操作,既给了礼部侍郎面子,表明心意领了,又守住了自己的清名。
同时还点明了自己“读书人”的本分。
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管家心中暗凛,对眼前这个少年的评价,瞬间又高了三分,只得连连称是,带着其余礼物告辞离去。
有了礼部侍郎的开端,接下来半个月,工部、刑部、兵部六部九卿纷纷接踵而至!
除了几位身居高位轻易不露面的巨头,其余但凡在京中有些头脸的官员,几乎都派人前来送礼道贺。
而陆明渊的应对,如出一辙。
金银玉器,一概不收。
古玩字画,分文不取。
他只收那些笔墨纸砚,或是几本孤本古籍。
收下的礼物,价值绝不超过十两银子,却又件件都透着一股文人风骨。
这份名单,连同他收下的礼物,每日都会由若雪详细记录在册。
一时间,“冠文伯清廉如水,雅致如竹”的名声,在京都官场悄然传开。
官场之后,便是世家。
与官员们或试探、或拉拢的目的不同,京都各大世家的来意要直接得多——联姻。
十二岁的伯爵,圣眷正浓的状元郎,未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内阁重臣。
这样的金龟婿,打着灯笼都难找。
各府的夫人们、小姐们,借着各种由头前来拜访。
她们带来的不再是俗气的金银,而是亲手缝制的香囊、精心烹制的糕点。
言谈举止间,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家那位“年方二八,娴静淑良,颇通文墨”的女儿或侄女。
对此,陆明渊的态度更加明确。
他一概以“年岁尚幼,圣上令我在翰林院潜心读书,不敢分心他顾”为由,婉拒了所有好意。
这理由无懈可击!
谁敢说读书上进是错的?
谁又敢质疑皇帝的安排?
那些世家夫人们,也只能悻悻然而归,心中却对这个不为女色所动的少年,愈发高看一眼。
最后登门的,是那些嗅觉最灵敏的商人们。
他们不像官员那般需要遮掩,也不像世家那般讲究体面。
他们带来的,是成箱的黄金白银,是京郊良田的地契,是繁华街市的铺面。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烧冷灶,结善缘。
对于这些商人,陆明渊的态度最为决绝。
他甚至不见人,只让林武出面,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退回,并传一句话。
“心意领了,不交权贵,不通商贾,这是本官的规矩。”
一句话,斩断了所有商人的念想。
半个月下来,状元府门庭若市。
陆明渊却几乎没收下任何值钱的东西,反而将自己的名声,擦拭得愈发明亮。
紫禁城,西苑。
这里不同于前朝金銮殿的威严肃穆,亭台楼阁,水榭假山,处处透着一股出尘的仙气。
当今天子嘉靖,痴迷道教,常年在此处清修。
一间陈设简洁的静室内,青烟袅袅,龙涎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身穿一身宽大道袍的嘉靖皇帝,正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闭目养神。
他的面容清瘦,长须垂胸,看上去不像帝王,反倒像个得道高人。
大太监吕芳,如同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跪坐在他的身侧,手中捧着一卷刚刚送到的密报。
静室里,只有香炉中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许久,嘉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看似浑浊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洞察世事的精光。
“说吧,那个小家伙,最近又在折腾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不开口的沙哑。
吕芳连忙将密报奉上,同时低声回禀。
“回皇爷,这是锦衣卫呈上来的,关于冠文伯这半个月来的动向。”
嘉靖没有接,只是淡淡道:“念。”
“是。”
吕芳清了清嗓子,将密报上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念了出来。
从礼部侍郎送的玉佩,到张家小姐送的香囊,再到万宝斋老板送的黄金,事无巨细,一一在列。
念完之后,吕芳又补充道。
“如今京中都在传,说陆伯爷少年老成,不贪财,不好色,有上古君子之风。”
静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嘉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韵律的“笃笃”声。
“吕芳,你怎么看?”
他忽然开口问道。
吕芳心中一凛,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
“奴婢以为,陆伯爷此举,大有深意。他拒重礼而收轻礼,是为‘不贪’;拒美意而专心学问,是为‘不淫’。”
“面对各方势力,应对得体,不亲近,也不得罪,这份城府,这份世故,远超其年岁。少年天骄,名不虚传。”
他这番话,几乎是把陆明渊夸上了天。
谁知,嘉靖听完,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城府?世故?”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不过是年轻人喜好名声,故作清高罢了。”
“他如今根基未稳,如无根之萍,自然要爱惜羽毛,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这名声,就是他的护身符。”
“真等他到了高拱、张居正那个年纪,入了阁,掌了权,自然就会明白什么叫‘和光同尘’,什么叫‘身不由己’。”
嘉靖的语气中,充满了过来人的洞悉与不屑,仿佛已经看透了陆明渊数十年后的模样。
吕芳闻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敢再接话。
他知道,天子之言,不可揣测。
然而,就在吕芳以为皇爷对陆明渊的评价仅止于此的时候,嘉靖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他骂了两句,声音却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赞许。
“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能想到用‘名声’这把剑来保护自己,而不是被眼前的富贵荣华迷了眼,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他睁开的双眼中,精光湛然,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个在书房里挥毫泼墨的少年。
“吕芳。”
“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给陆炳,让他手下的锦衣卫盯紧一些。”
嘉靖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这个陆明渊,是上天赐给我大乾的礼物,是数千年来不曾出现过的天骄种子。”
“朕要看着他,一步步长成参天大树。”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静室中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现在就是一块璞玉,朕要亲自雕琢。”
“绝不能让严嵩那帮蠹虫,或是徐阶那些所谓的清流,把他给毁了!”
“他们那些党同伐异的腌臢手段,别沾到朕的状元郎身上!”
吕芳闻言,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整个人都懵了。
他跟在嘉靖身边几十年,从未听过皇爷对任何一个臣子,有过如此之高的评价!
天赐的礼物!
数千年的天骄!
这这是何等的圣眷!
吕芳瞬间明白了,陆明渊在皇爷心中的分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他不仅仅是一个有才华的臣子,更像是皇爷亲自种下的一棵树,一个寄托了某种期望的未来!
“奴婢奴婢遵旨!”
吕芳深深地叩首在地,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他知道,从今天起,陆明渊这个名字,在锦衣卫的密档中,将从“关注”级别,直接提升到最高等级的“护佑”!
而此刻的状元府里,陆明渊对发生在西苑的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送走了今日最后一波客人,正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庭院中那棵不知名的老树。
暮色四合,晚风习习,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他知道,自己这半个月的所作所为,必然已经一字不差地摆在了某位大人物的案头。
他也知道,整个京都,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审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这又如何?
他要的,本就不是眼前的浮华。
清高也好,世故也罢,都不过是手段。
在这盘名为“大乾”的棋局上,他才刚刚落下第一颗子。
真正的棋局,还未开始。
他收回目光,重新回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落下,一行沉稳而有力的字迹,在纸上缓缓呈现——
“潜龙在渊,待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