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
天际还挂着几颗疏懒的残星,陆明渊便赶往了翰林院!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官袍,独自步行,向着皇城东南角的翰林院走去。
从朱雀街到翰林院,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清晨的京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泥土、炊烟与草木清香的复杂味道,充满了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
街道两旁的店铺还未开张,只有零星的早点摊子冒着腾腾热气。
几个更夫打着哈欠,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
陆明渊的脚步不快,感受着京都不一样的清晨。
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与这一身象征着文坛清贵之极的官服,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又引人注目的和谐。
路过的行人,无不投来好奇、探究,乃至惊艳的目光。
十二岁的翰林修撰,大乾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翰林院,坐落在皇城的一角,青瓦红墙,古木参天。
这里没有六部衙门的喧嚣与威严,却自有一股沉淀了百年的书卷气与墨香。
当陆明渊的身影出现在翰林院门口时,那两个守门的老吏员揉了揉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晨起眼花。
“这位大人,您是?”
其中一个老吏员迟疑着上前,小心翼翼地躬身问道。
陆明渊从袖中取出吏部签发的告身文书,微笑道。
“新任翰林院修撰,陆明渊,今日前来应卯。”
“陆陆明渊!”
老吏员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差点没拿稳那份文书。
甲辰科状元郎,冠文伯,陆明渊!
这个名字,如今在整个京都,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翰林院。
一时间,无数道目光从各个院落、各个书阁的窗棂后投射出来,汇聚在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有嫉妒,也有着淡淡的、属于文人间的轻慢。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是储相之地,是天下读书人最顶尖的殿堂。
能进入这里的,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即便他是状元,即便他有圣眷,又能有多少真才实学?
陆明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神色平静地随着吏员穿过庭院,来到了一处古朴的院落前。
这里是掌院学士的公房。
翰林院掌院学士,李默,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臣,须发皆白,面容清癯。
他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官袍,正坐在书案后,手捧一卷古籍,看得入神。
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道:“来了?”
“学生陆明渊,拜见学士大人。”
陆明渊躬身行礼,不卑不亢。
李默这才缓缓放下书卷,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明渊。
良久,他才点了点头,声音平缓无波。
“不错,是个读书的种子。比画像上看着,要沉稳些。”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谢学士大人。”
李默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说道。
“圣上的意思,老夫明白了。你年纪还小,不宜过早涉入部务纷争。”
“在外放为一方知府之前,你的差事,便是在翰林院里读书。”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远处一座巍峨的阁楼在晨光中若隐隐现。
“那里是文渊阁,我大乾的藏书之所,万卷经史,皆在其中。从今日起,你便负责牵头编撰《大乾通史》。”
“翰林院内所有藏书,你皆可随意翻阅,无人敢拦你。”
“至于这项差事什么时候能做完”
李默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就看圣上什么时候觉得,你这柄剑,磨得够利,可以出鞘了。”
陆明渊心中雪亮,立刻起身,再度躬身:“学生,明白了。”
这番话,看似是安排工作,实则是点拨。
编撰通史,是一项浩如烟海的工程,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完成。
这显然是一个虚职,一个让他安心读书、观察朝局、积攒资历的台阶。
这是任何一科状元都必然要走的流程。
在翰林院中沉淀数年,而后外放,积累政绩,最终重返中枢,进入内阁。
皇帝,已经为他铺好了前十年最稳妥的道路。
陆明渊心中并无半分焦急,反而觉得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他如今根基尚浅,过早卷入那旋涡之中,并非好事。
他拱手道:“谢学士大人指点,学生这就去文渊阁开始整理史料。”
“嗯?”
李默正要端杯喝茶,听到这话,动作猛地一顿,有些错愕地抬起头。
他看着陆明渊那张认真无比的脸,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现在就去?”
“是。”
陆明渊点头,神情坦然。
“学生在京中也无甚他事,早一日开始,便能早一日为朝廷分忧。”
李默彻底傻眼了。
他执掌翰林院十数年,见过无数状元郎。
哪一个新科状元不是春风得意,游遍京中名胜,遍访名公巨卿,享受着人生最得意风光的时刻?
按照规矩,新科进士有十天的假期,可以用来熟悉环境,安顿家小。
这小子倒好,连一天假都不休,第一天报道就要直接上岗?
李默看着陆明渊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是欣赏?是感慨?
或许二者皆有。
他摆了摆手,语气中多了一丝无奈,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也罢,随你。年轻人,有这股劲头是好事。去吧,让吏员带你去文渊阁领钥匙。”
“学生告退。”
陆明渊再次行礼,转身离去。
第一天的翰林院生涯,远比陆明渊想象的要清闲。
或者说,是一种极致的自由。
文渊阁内,书架如林,卷帙浩繁。
空气中永远飘荡着一股好闻的、由旧纸、陈墨与樟木混合而成的香气。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格,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仿佛是沉睡了千百年的时光精灵。
陆明渊沉浸在这片知识的海洋里,物我两忘。
直到腹中传来饥饿的咕咕声,他才惊觉,时间已经到了申时七刻。
抬头望去,窗外的天光依旧明亮,夕阳的余晖甚至还未染上西边的云霞。
还不到下午五点,就下班了?
陆明渊走出翰林院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便是古代公务员的幸福么?
朝九晚五,甚至还不到五点,没有kpi,没有加班。
怪不得天下读书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挤上科举这座独木桥。
他没有急着回府,而是在街上缓步而行,感受着京都傍晚的繁华。
回到状元府时,若雪早已在门口等候。
“少爷。”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雪,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暖意。
她递上一本账册。
“按照您的吩咐,府内需要采买的各类物品,奴婢已经统计出来了,请您过目。”
陆明渊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米面粮油、布匹炭火、锅碗瓢盆,罗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你做事,我放心。”
他将账册递回。
“这些必需品,你看着去采买便是。府里的账,以后也由你来管。”
“是。”
若雪心中一暖,躬身应下。
陆明渊又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古籍,这是他今天特意从文渊阁带回来的。
他是翰林院的编撰,每日可以带一本书回家阅读,只要次日归还即可。
他回到那间空旷得有些过分的主屋书房,先是静心读了一个时辰的书,而后摊开纸墨,开始练字。
他的心需要静下来。
白日里,他是翰林修撰,是冠文伯,是无数人眼中的焦点。
而在这夜深人静的书房里,他只是陆明渊。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
他的字迹,如同他的人,锋芒内敛,风骨自成。
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被暮色笼罩,才有侍女在门外轻声禀报,晚膳已经备好。
陆明渊放下笔,走出书房。
饭厅里,灯火通明。
简单的四菜一汤,摆在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
若雪已经为他盛好了饭。
陆明渊看了一圈,开口问道:“林武呢?”
“回伯爷,林护卫正在前院安排夜间的巡逻事宜。”
一名侍女连忙回答。
“去,把他叫来,一起吃饭。”
侍女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
陆明渊又看向若雪:“若雪,你去叫。”
“是。”
若雪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去了前院。
片刻后,林武跟着若雪走了进来,神情间带着几分局促与不安。
“少爷,您找我?”
“坐。”
陆明渊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
林武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摆手。
“少爷,这这不合规矩!小的怎敢与您同桌用膳!”
“在我这府里,我说的就是规矩。”
陆明渊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坐下。”
他又吩咐旁边的侍女:“给林护卫添一副碗筷。”
林武还想再推辞,却被陆明渊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他只得僵硬地坐下,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只敢坐半个屁股。
陆明渊没再理会他的局促,自顾自地夹了一筷子菜,一边吃,一边随意地说道。
“前院那片最大的空地,我已经让下人腾出来了。”
“以后,那里就是你们护卫平日操练的地方。府里的护卫,不能懈怠了武艺。”
“是!卑职明白!”
林武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应道。
“平日里若是我有空闲,也会过去跟你们一起练练。”
陆明渊又补充了一句。
林武再次愣住,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这位文弱的状元郎,竟然也要练武?
“怎么,不行?”
陆明渊抬眼看他。
“不不不!当然行!少爷想练,卑职卑职一定倾囊相授!”
林武激动的脸都有些红了。
“吃饭吧。”
陆明渊笑了笑,不再多言。
饭桌上,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
陆明渊神态自若,慢条斯理地吃着。
若雪安静地坐在他身旁,偶尔会给他夹一筷子他喜欢的菜。
而林武,则如坐针毡,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
这一幕,被饭厅外那些远远伺候着的侍女和下人们看在眼里。
所有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羡慕与震撼。
让护卫头领与贴身侍女同桌吃饭!
这位小伯爷的行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但所有人的心中,都悄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在这座府里,只要你忠心耿耿,做出成绩,就能得到旁人想都不敢想的尊重与体面。
陆明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用金钱收买的,只是浅层的忠诚。
而用尊重和未来的希望收买的,才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