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脸上的笑意更浓,他挥了挥手,示意百官平身。
早朝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与暗流涌动中散去。
百官们鱼贯而出,走下丹陛,经过陆明渊身边时,眼神各异。
严党官员的目光中带着审视与热切,像是在打量一件无价之宝。
徐阶一派的清流,则多是惊疑与忧虑,这般圣眷,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而更多的官员,则是纯粹的敬畏与疏离。
他们清楚,从今天起,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寒门士子。
他是天子门生,是冠文伯,是陛下圣眷正浓的状元郎!
礼部的官员早已等候在殿外,态度恭敬得近乎谦卑。
为首的侍郎亲自为陆明渊换上了一套特制的大红状元袍。
帽簪宫花,那鲜艳的红色衬得他本就白皙的脸庞愈发显得玉雪可爱。
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让人不敢因其年幼而有半分小觑。
一匹神骏非凡的御赐白马被牵了过来,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马鞍之上,皆是云锦铺垫。
“状元公,请上马。吉时已到,当御街夸官,以彰皇恩浩荡。”
礼部侍郎躬身说道。
陆明渊点了点头,在赞礼官的搀扶下,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身形虽小,但骑在马上,腰背挺得笔直,竟没有丝毫被那高头大马压下去的气势。
“起——”
随着太监一声悠长的唱喏,钟鼓楼的钟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早朝的庄严肃穆,而是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的喜庆与张扬。
禁军牵马,仪仗开路,鼓乐齐鸣!
陆明渊骑着白马,缓缓驶出午门,踏上了那条贯穿整个京城的中轴线——御街。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街口的那一刻,百姓们早已等待了数个时辰。
他们将街道两侧堵得水泄不通的京城百姓,瞬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状元郎出来了!”
“快看!是状元郎!”
然而,当他们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时,那震天的欢呼声却突兀地停滞了一瞬。
随即,以更加猛烈、更加难以置信的声浪,冲天而起!
“天啊!是个孩子!”
“这……这就是今科的状元?看起来比我家那不成器的兔崽子还小!”
“我听说了!十二岁的神童!解元,会元!状元!三元及第啊!”
“十二岁的状元郎,还是伯爷!我的乖乖,这是文曲星下凡了啊!”
震惊、好奇、羡慕、崇拜。
无数的鲜花、手帕、香囊,如同雨点般从两旁的酒楼、茶肆、民居中抛洒而下。
几乎要将陆明渊和他的白马淹没。
“状元公看这边!”
“状元公,我女儿年方二八,尚未婚配啊!”
“小状元,前程似锦!”
陆明渊坐在高头大马上,听着耳边鼎沸的人声。
看着眼前那一张张激动、兴奋、羡慕的脸庞,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敬仰与崇拜。
这一刻,他终于深刻地理解了。
为什么“金榜题名时”能与“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并列为人生四大喜事。
不,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甚至不是并列。
这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终极梦想。
在金銮殿上,面对天子,面对百官,他可以保持平静。
可在此刻,在这万民的欢呼声中,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兴奋感,瞬间点燃了他那颗少年之心。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句诗,他读过无数遍,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理解得如此透彻。
原来,这就是一步登天。
原来,这就是万人敬仰。
三千两黄金,三万两白银,一座位于京城中枢的府邸,从六品的清贵官职。
甚至是一个足以传家的伯爵之位。
这一切,都源于那一场考试,源于那一份策论。
知识,真的可以改变命运。
权力,真的是世间最迷人的佳酿。
陆明渊的嘴角,终于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纯粹的笑意。
他迎着那漫天飞舞的花雨,迎着那无数灼热的目光,缓缓地、郑重地,对着街道两旁的人群,拱手回礼。
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冰面,让无数看到这一幕的百姓,愈发觉得这位小状元可亲可爱,欢呼声更胜一筹。
御街夸官,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
从晨曦微露到日暮西沉,陆明渊的仪仗几乎走遍了京城内城的每一条主干道。
当黄昏的余晖将整座京城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这场盛大的狂欢才缓缓落下帷幕。
礼部官员引着陆明渊,来到了一处朱漆大门前。
这里是朱雀街,京城真正的寸土寸金之地。
住在这里的,非王侯之尊,即朝中一品二品的大员。
而眼前的这座府邸,更是坐落在朱雀街最核心的位置。
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彰显着它曾经主人的不凡地位。
“冠文伯,此处便是陛下御赐的状元府。”
礼部侍郎满脸堆笑地递上一串钥匙和一份地契。
“此宅原是上一代平远侯的府邸,共有六进院落,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应俱全。乃是这朱雀街上,数一数二的好宅子。”
陆明渊翻身下马,看着眼前这气派非凡的府邸,心中亦是微起波澜。
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在这大乾王朝的京都,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根基。
刚刚完成交接手续,另一队人马便抬着一个个贴着明黄封条的箱子,来到了府邸门前。
为首的,依旧是礼部的官员。
“状元公,陛下恩典,此乃赏赐您的黄金三千两,云锦千匹。”
“另外,陛下顾念伯爷初至京城,人手不足,特从羽林卫中,挑选了二十名百战精锐,充作府上护卫,即刻便到。”
“府内陛下已赐下十六名宫女,负责您的起居。”
官员的话,让周围负责交接的吏员们又是一阵倒抽冷气。
连护卫都直接从皇帝的亲军里调拨,这份恩宠,已经不是偏爱,而是溺爱了。
陆明渊心中一凛,他明白,这二十名护卫,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更是皇帝向所有人宣告——动陆明渊,就是动他嘉靖帝的脸面。
“有劳诸位大人了。”
陆明渊拱手道谢。
那礼部官员连忙回礼,又凑近一步,低声道。
“状元公,还有一事。今夜,陛下在宫中设下恩荣宴,为今科三百进士庆贺。”
“届时,陛下与内阁重臣皆会出席,还请状元公收拾一番,切莫误了时辰。”
“明渊记下了。”
送走了一众官员,陆明渊推开了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
“吱呀——”
一声悠长的声响,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陆明渊换下了一身繁复的状元红袍,穿上了一件天青色的儒衫,在一名宫女的引领下,再次来到了皇宫。
这一次,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宫城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沉、肃穆。
负责守卫的禁军都统亲自在宫门前等候,见到陆明渊,立刻躬身行礼。
“卑职参见冠文伯。”
“将军客气了。”
陆明渊回了一礼。
禁军都统不敢多言,只在前方引路,带着陆明渊穿过一道道宫门,向着深处走去。
恩荣宴设在文华殿后的一处园林之中。
园林极大,依着地势,分成了三个院子。
最外围的一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数百名新科进士汇聚于此,推杯换盏,意气风发。
正是那些第三甲的同进士们。
穿过月亮门,是第二处院子,这里的人数少了许多,气氛也文雅了不少。
皆是二甲进士,他们看到陆明渊走过,神情复杂地站起身,遥遥拱了拱手。
陆明渊点头致意,脚步却未停。
禁军都统领着他,一直走到了最深处,一处极为雅致清幽的小院。
院中只有一棵巨大的百年桂树,树下摆着一张汉白玉圆桌。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而桌边坐着的人,却足以让整个大乾王朝为之震动。
龙椅的主人,嘉靖皇帝,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明黄色常服,正悠然品着香茗。
他的左手边,是当朝首辅,权倾朝野的严嵩,老人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的右手边,是内阁次辅,清流领袖徐阶,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半分情绪。
再往下,户部尚书高拱、兵部尚书张居正……六部尚书,赫然在座。
这些人,就是大乾帝国的权力核心。
陆明渊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他。
“微臣陆明渊,叩见陛下。”
他再次行礼,声音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平身,过来坐。”
嘉靖帝笑着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位置。
那个位置,紧挨着严嵩与徐阶,却又隐隐然在六部尚书之上。
榜眼王辅臣和探花李承泽,虽然也有幸被召入此地,却只能坐在最末尾的两个角落里,连插话的资格都没有。
陆明渊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依言走上前去。
在那张足以让任何官员眼红到发狂的椅子上,缓缓坐下。
他能感觉到,数道或锐利、或深沉、或玩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
严嵩那双微阖的老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精光。
徐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这个新晋的冠文伯。
高拱性子急,已经有些不耐,张居正则是稳如泰山,不动如山。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这场晚宴,显然是陛下专门给陆明渊准备的!
目的也不言而喻!
陛下要让朝中所有重臣知道,他是何等欣赏陆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