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势大,京兆府尹已然偏袒。他们想将此事定为‘过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今,唯一能为王伯讨回公道的,便是人证。”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文书,在灯笼下展开。
“这份文书,写明了王伯大字不识一个,绝无可能自愿签下那份卖孙女的契约。”
“我需要各位街坊邻里,愿意为王伯作证之人,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或按下手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但我要提醒各位,裴家是吏部侍郎,权势滔天。”
“签下这份文书,便意味着与裴家为敌,日后恐有祸患。”
“此事全凭自愿,陆某绝不强求。”
没有人说话。
昏黄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挣扎与恐惧。
他们是这京城最底层的百姓,侍郎大人对他们而言,是和天一样大的官,是能轻易碾死他们全家的存在。
沉默,在狭窄的巷道里蔓延。
就在陆明渊心中渐渐下沉之时,那个先前说话的壮硕汉子,猛地一咬牙,大步走了出来。
“我按!”他粗声说道。
“老子烂命一条!老王头是好人,好人不该就这么白死了!”
“要是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老子还算什么爷们!”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拿陆明渊准备好的胭脂盒。
陆明渊正要递过去,那汉子却突然缩回了手。
他盯着那份文书,又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猛地抬起手,将食指放进嘴里,狠狠一咬!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他看也没看,直接将那沾满鲜血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文书的末尾!
一个鲜红的、触目惊心的指印,烙印在了白纸之上。
“用血按!这才对得起老王头!”
汉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这个举动,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血性。
“算我一个!老娘也按!”
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抖着上前,学着汉子的模样,咬破了自己干枯的手指。
“还有我!”
“会元公,也算我一个!”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不再犹豫,不再恐惧。
他们纷纷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在那份文书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滚烫的印记。
那不是普通的指印,是一腔腔压抑已久的怒火。
陆明渊手捧着那份文书,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上面那几十个鲜红的血指印,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而悲壮的光芒,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百姓,他们或许愚昧,或许胆小,或许自私。
但在这一刻,他们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足以让天地动容。
“会元公!”
众人按完手印,纷纷围着他,用一种近乎央求的语气说道。
“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您一定要为老王头讨回公道啊!”
“我们人微言轻,只有您能帮我们了!”
“求求您了,会元公!”
他们说着,便要跪下。
陆明渊连忙上前,将他们一一扶起。
他望着众人期盼的眼睛,望着屋内那个蜷缩在草席上、哭声渐歇却更显悲戚的瘦弱身影。
心中那份属于读书人的悲天悯人之情,与一股少年人的热血豪情交织在一起,激荡不休。
他郑重地将那份血书收入怀中,贴近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温度。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各位乡亲请起。”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请各位放心,此事,我陆明渊,管定了。”
“只要我陆明渊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王伯白白冤死!”
……
夜色更深,大理寺的灯火却依旧通明。
当赵浩然从陆明渊手中接过那份带着血腥气的文书时,这位以冷静沉稳著称的大理寺卿,手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展开文书,看着上面那几十个鲜红刺目的血指印,久久无言。
良久,他才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凝重。
“明渊,你可知,你此举,已是将自己置于火上。”
“学生知道。”
陆明渊平静的回答。
“但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必须为之。否则,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赵浩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哈哈一笑,那笑声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好一个‘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将那份血书收好,神情坚定。
“你放心,有此物在,再有满城士子的舆论,这件案子,便是十拿九稳!”
他拍了拍陆明渊的肩膀,沉声道。
“回去好生准备殿试。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在这京都,还轮不到他裴宽一手遮天!我定会给你,给枉死的老者,给这满城的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从大理寺出来,已是三更时分。
陆明渊没有立刻回客栈,而是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笔墨铺子。
借着灯火,给自己的恩师林瀚文写了一封长信。
信中,他详细叙述了自入京以来所见所闻,从裴少文强抢民女,到公堂对质,再到今夜贫民窟中那份沉甸甸的血书。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客观陈述,但在字里行间,那份为民请命的决心已然跃然纸上。
写完信,他将其封好,径直去了林家在京城的商行。
亮出林瀚文亲传弟子的身份后,商行掌柜恭敬万分,立刻安排了最快的信使,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宁府。
做完这一切,陆明渊才终于感到一丝疲惫。
他回到客栈,没有立刻休息,而是从行囊中取出一本《道德经》,在灯下静静翻阅起来。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清朗的诵读声在房间里低低响起,他纷乱的心绪,也渐渐归于平静。
殿试在即,他需要恢复心境。
至于状元之名,他并不强求。
他才十二岁,未来的路还很长,只要此次能正常发挥,进入翰林院,便算是成功。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然而,陆明渊想静,这京城的风,却偏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