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坐落在城东的静巷里,朱红大门上的铜钉在灯笼的映照下,反射着沉静而威严的光。
与白日里那些门庭若市的权贵府邸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幽深宁静。
陆明渊递上拜帖,门房早已得了吩咐,连通报都省了,恭敬地将他一路引至内院。
穿过几重回廊,绕过一座精致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间灯火通明的暖阁出现在眼前。
还未走近,便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
“明渊来了!快,快请进来!”
暖阁的门被从内推开,身着暗青色锦袍的赵浩然大步流星地迎了出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悦。
他一把拉住陆明渊的手,将他牵引至室内。
“伯父。”
陆明渊躬身行礼。
“自家人,莫要多礼!”
赵浩然笑着将他按在一张椅子上,陆明渊这才发现,这并非他预想中的书房密谈,而是一场……家宴。
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圆桌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入眼处便是一桌规格极高的满汉全席。
桌旁坐着的,除了赵浩然,还有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想来便是赵夫人。
此外,还有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眉眼间与赵浩然有几分相似的少年,以及一个垂着头、略显羞涩的豆蔻少女。
这阵仗,让陆明渊一时间有些始料未及。
他带来的礼物,在如此隆重的家宴面前,似乎显得有些单薄了。
“怎么?被吓到了?”
赵浩然看着他微怔的神情,哈哈大笑。
“今日你高中会元,本该大宴宾客,为你庆贺。”
“但伯父想着,你性子沉静,怕是应付不来那些繁文缛节,反倒不自在。”
“所以啊,就只叫了自家人,给你办个家宴,接风洗尘,也为你庆功!”
他指着桌旁的几人,一一介绍道。
“这是你赵伯母。这两个,是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赵承宗、赵承嗣。这个是小女,赵清芷。”
赵夫人温婉地站起身,对着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中满是慈爱与赞许。
“早就听老爷提起你,说你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那两个少年,赵承宗与赵承嗣,也立刻起身,对着陆明渊郑重地拱手作揖:“见过陆兄。”
他们的姿态极为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发自内心的尊敬。
身为大理寺卿之子,他们见过的天才俊彦不知凡几。
但十二岁的会元,这本身就是一个无法逾越的神话,足以让任何同龄人感到敬畏。
陆明渊连忙起身还礼,心中却是一暖。
赵浩然此举,看似随意,实则用心良苦。
用最亲近的家宴来招待,这代表着一种毫无保留的接纳与示好,是将他真正视作了自己人。
“都坐,都坐!开席!”
赵浩然兴奋地招呼着,亲自提起酒壶,为陆明渊斟满了一杯琥珀色的佳酿。
“来,明渊!这一杯,伯父敬你!”
他高高举起酒杯,声音洪亮。
“为我大乾贺!贺我大乾又出一位国之栋梁!为你的前程贺!会元已是囊中之物,殿试之上,定能再展雄风,独占鳌头!”
说罢,他一饮而尽,满脸红光。
放下酒杯,他又猛地一拍桌子,瞪向自己的两个儿子。
“你们两个!都好好看看!看看明渊!再看看你们自己!”
赵承宗和赵承嗣闻言,立刻低下了头,一副聆听教诲的模样。
“人家明渊才十二岁,便已是会元在握!你们呢?一个十六,一个十五,今年才堪堪中了乡试,连会试的门槛都没摸到!”
“平日里让你们多读些书,一个个都当成耳旁风!若是能有明渊一半的勤奋与天资,我做梦都要笑醒了!”
赵浩然一番话说得是声色俱厉,可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陆明渊看了一眼那两位面露惭色的少年,心中了然。
能在十六岁的年纪就考中举人,这已经是天赋异禀,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值得夸耀的天才。
赵浩然这番“教训”,明着是骂儿子,实则是在抬高自己。
“伯父言重了。”
陆明渊放下酒杯,微笑道,“两位兄长年纪轻轻便已是举人功名在身,已是人中龙凤。”
“小侄不过是侥幸,加上恩师教导有方,这才占了些便宜。来年春闱,两位兄长定能厚积薄发,金榜题名。”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给了赵浩然面子,也安抚了那两位少年的情绪。
赵承宗和赵承嗣闻言,皆是眼前一亮,感激地看了陆明渊一眼。
“你听听!你听听!”
赵浩然指着陆明渊,对两个儿子道。
“什么叫气度?什么叫胸襟?这便是!你们要学的,不只是人家的学问,更是人家的这份心性!多跟明渊亲近亲近,总没坏处!”
家宴的气氛,就在这看似严厉实则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浩然话锋一转,忽然关心起陆明渊的个人生活来。
“明渊啊,你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前途无量。不知……可曾许过婚事?”
此言一出,一直安静侍立在陆明渊身后的若雪,端着茶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一紧,眼帘微垂,脸色似乎白了一分。
陆明渊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
“回伯父,小侄年纪尚幼,如今满心只有学问与圣人之道,尚未考虑过儿女私情。”
“哎,年纪小怕什么?”
赵浩然显然早有准备,兴致勃勃地说道。
“京城之中,名门闺秀不知凡几。吏部侍郎家的孙女,与你年岁相仿,知书达理。”
“还有那内阁学士周大人的嫡亲孙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要你点头,伯父豁出这张老脸,也能为你做个冰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说媒,而是赤裸裸的政治联姻的邀约。
任何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个庞大的势力。
只要陆明渊点头,他便能立刻与京城的核心权力圈,建立起最稳固的姻亲关系。
“伯父厚爱,小侄感激不尽。”
陆明渊缓缓放下筷子,神色郑重了几分。
“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家母尚在江陵,小侄不敢自专。且功名未定,实不敢分心他顾,辜负了圣上与恩师的期盼。”
他将父母、圣上、恩师一一搬了出来,话说得滴水不漏。
赵浩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坚定,不似作伪,便哈哈一笑,不再坚持。
“好!好!有志气!是伯父心急了。”
他举起杯,“既如此,那便等你大魁天下,再谈此事不迟!来,喝酒!”
从赵府离开时,已是月上中天。
赵浩然亲自将他送到府门口。
陆明渊心中感念,再次深施一礼,这才带着若雪,消失在清冷的月色里。
回到状元楼,楼内外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伙计们在收拾残局。
见陆明渊回来,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躬身行礼,口称“陆会元”。
陆明渊一路颔首,回到三楼的雅间,刚想推门,却见掌柜的正等在门口,一脸的焦急与兴奋。
“陆会元!您可算回来了!小人等您多时了!”
掌柜的说着,便侧身让开,请陆明渊入内。
房间里,张孝纯与李慕白已经睡下,若雪识趣地退到门外守着。
掌柜的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红封,又从袖中摸出几张银票,一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到陆明渊面前。
“陆会元,这是三千两银子,不成敬意,还望您务必收下!”
他搓着手,激动地说道。
“今日托您的福,我们状元楼可是把魁首居的脸都踩到泥里去了!”
“您是不知道,就这一天,咱们楼里未来的雅间,都预定到明年开春了!”
“这名气一响,往后十年,不,二十年,京城里谁还记得魁首居?”
“这三千两,是小店的一点心意,算是咱们的见面礼!”
“您高中会元,给小店带来了天大的名气,这点银子,我们很快就能赚回来!您千万别跟小人客气!”
三千两白银,对于任何一个举子而言,都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掌柜的以为,自己拿出如此诚意,这位少年会元定然会欣然接受。
然而,陆明渊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银票,随即,伸出手指,将它们又推了回去。
“掌柜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银子,我不能收。”
掌柜的一愣,急道:“会元公,您这是嫌少?您放心,等殿试之后,您若是能大魁天下,小店另有重谢!”
“掌柜的误会了。”
陆明渊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如洗。
“我与状元楼,本是互惠互利。我借贵地落脚,贵店因我而扬名,两不相欠。”
他顿了顿,看着掌柜的,缓缓说道。
“不过,这三千两银子,我倒确有一用,不知掌柜的可愿帮我一个忙?”
“您说!您说!只要小人能办到,万死不辞!”掌柜的连忙道。
陆明渊的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
“掌柜的,你将这三千两银子留下。”
“往后,若有来京赶考的寒门士子,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吃不饱饭,你就从这笔钱里,为他们开一间房,供几顿餐食。”
“不必多好,能遮风避雨,能果腹充饥,便足够了。”
掌柜的彻底呆住了。
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淡然的少年,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三千两!
这可是三千两白银啊!
他之前见陆明渊在诗会上随手捐出五百两,心中虽有敬佩,但也不免揣测。
这位少年神童或许是为了博一个“轻财好施”的美名。
毕竟五百两虽多,对于一个有爵位在身、前途无量的天才来说,换一个好名声,是笔划算的买卖。
可现在,这是三千两!
而且,听他的意思,竟是想做好事不留名?
若非自己经手,这件事,又有谁会知道?
他放弃的,是实实在在的三千两白银,换来的,可能只是几个穷书生日后虚无缥缈的感激!
这一刻,掌柜的心中那点商人的精明算计,被一种更为巨大的、名为“震撼”的情绪彻底击碎。
他忽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少年,他所图谋的,根本不是什么会元,什么状元,甚至不是金钱与名望。
他的胸中,装着的是另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想到这里,掌柜的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对着陆明渊,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陆会元……高义!”
他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泛红。
“您放心!小人……不,小人赵德全,今日在此立誓!”
“这三千两银子,我分文不取,全部按您的吩咐,用在那些寒门学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