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身体砸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那支箭矢钉住了。
喧嚣的喊杀声,兵刃的碰撞声,垂死的哀嚎声,都在这一瞬间突兀地矮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浴血奋战的大乾辅兵,还是状若疯魔的倭寇。
纷纷下意识地投向了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以及尸体后方,那个持弓而立的少年。
火把的光芒在他清秀的脸庞上跳跃,映出一片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冷峻与沉静。
他身形尚显单薄,却如一杆标枪般挺立,手中那张巨大的黑弓,此刻仿佛拥有了镇压全场的魔力。
寂静只持续了一息。
陆明渊没有丝毫停顿,左手稳如磐石,右手自箭囊中行云流水般抽出第二支重箭。
搭箭,开弓,瞄准。
他的眼中没有了整个战场,没有了那一千五百名辅兵。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条由弓、箭与目标构成的笔直的线。
“嗡——”
又是一声沉闷的弦响,撕破夜幕的寂静。
另一名冲在最前,挥舞着太刀将一名大乾老兵连人带盾劈开的倭寇,身体猛地一僵。
低头看去,一支黑色的箭羽正从他的心口处微微颤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喷出的却只有大股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
“着!”
“着!”
“着!”
陆明渊口中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有一个冰冷的音节。
每一次轻喝,都伴随着弓弦的震颤。
或穿心,或透喉,或贯目。
无一虚发!
一支又一支破甲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撕碎了倭寇的进攻路线。
转瞬之间,已有十余名最为悍勇的倭寇,被他一一射杀当场!
原本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攻势,在这连绵不绝的精准射杀之下,竟硬生生地被遏制住了!
冲在最前面的倭寇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眼中那股疯狂的嗜血之色,第一次被恐惧所取代。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这种无法理解、无法反抗的死亡。
那个少年,就像是执掌生死的阎罗,在远处冷漠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
“哗——!!!”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乾的军阵之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那些原本被倭寇的凶悍冲击得摇摇欲坠,心中已生出绝望的老兵们。
此刻看着中军方向那道神明般的身影,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狂热光芒!
他们知道这位少年伯爷是陆青天,是百年不遇的文曲星,是能写出惊天策论的状元郎。
可谁能想到,这位看似文弱的伯爷,挽弓搭箭之时,竟有如此神威!
“伯爷神射!伯爷神射!”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来,这句嘶哑的吼声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陈冲双目赤红,一刀将身前的一名倭寇枭首。
感受着身边将士们重新燃起的战意,他胸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意识到,这是千载难逢的,足以扭转乾坤的机会!
他猛地举起手中滴血的战刀,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陆青天神射!冠文伯威武!”
“有伯爷在此,倭寇不堪一击!儿郎们,随我杀!”
“冠文伯威武!杀!”
“冠文伯神射无双!杀光这帮狗娘养的!”
一千五百人的齐声怒吼,汇成一股惊天动地的声浪,在这山谷间激荡回响。
那股颓丧、恐惧的气氛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压抑到极致后猛然爆发的昂扬战意!
这股声浪仿佛拥有实质的力量,化作滚滚热流,涌入陆明渊的四肢百骸。
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心脏在胸膛里擂鼓般狂跳。
老师教导的冷静,策论中的权衡,在这一刻尽数被抛诸脑后。
那山呼海啸般的呼喊,那一道道狂热崇拜的目光,让他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荡与豪情。
肾上腺素疯狂飙升,他拈弓搭箭的速度越来越快。
手臂的酸麻感似乎已经消失,眼中只剩下猎物。
弓弦的嗡鸣声越来越密集,仿佛一曲急促而激昂的战歌。
二十人!
二十五人!
三十人!
当死在他箭下的倭寇超过三十之数时,倭寇前锋的阵线已经彻底崩溃了。
没有人再敢冲在最前面,去当那个少年的活靶子。
“八嘎!”
山坳之上,江川新四郎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目眦欲裂。
他听到了大乾军阵中那清晰无比的呼喊——“冠文伯”!
冠文伯!
那个在塘报中被反复提及,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被他们此行视为最重要目标的少年伯爷!
原来就是他!
那个看似最没有威胁的文弱书生,竟然是隐藏得最深的绝世神射!
江川新四郎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伏击已经彻底失败了。
但一股更加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败了,但不能白败!
只要能杀了这个冠文伯,哪怕他们全军覆没,对于大乾朝廷的打击也是致命的!
这趟浑水,才不算白来!
“目标,中军!那个拿弓的少年!”
江川新四郎猛地抽出另一把肋差,指向陆明渊所在的方向,用日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所有武士!随我冲锋!斩下冠文伯陆明渊的首级!此战,不死不休!”
“为了天照大神!为了回到故乡!”
“喔——!”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一直游弋在侧翼,身披相对精良甲胄的倭寇武士,纷纷聚集了过来。
他们眼中闪烁着决绝与死志,组成一个锋利的锥形阵,不顾一切地朝着大乾军阵的中央。
他们朝着陆明渊所在的位置,发起了决死冲锋!
“保护伯爷!”
陈冲第一时间便洞悉了敌人的意图,他脸色剧变,狂吼一声。
他立刻调集身边仅有的数十名亲兵甲士,不退反进,迎着那股最精锐的倭寇洪流,死死地挡在了陆明渊的前方。
“擅长弓箭的,都到伯爷身边来!放箭!给老子狠狠地射!”
陈冲的声音已经嘶哑,但命令却清晰无比。
几十名军中残存的老弓手迅速聚集到陆明渊周围。
他们纷纷张弓搭箭,跟随着陆明渊的节奏,向着那股倭寇倾泻箭雨。
箭矢如蝗,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倭寇的冲锋阵型中不断有人惨叫倒下。
但后续的人却踏着同伴的尸体,没有丝毫的停滞,疯狂地向前推进。
双方的距离在飞速拉近!
五十步!
四十步!
三十步!
在这个距离,弓箭的抛射已经失去了准头,双方即将进入最残酷的近身肉搏。
陈冲和他率领的甲士们,已经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倭寇武士脸上狰狞的疤痕和扭曲的表情。
也就在此时,陆明渊的射击节奏,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射杀那些冲在最前面的普通武士,那双清亮而冰冷的眸子,开始在倭寇的队伍中飞速扫视。
他的目标,变了!
一名倭寇小头目,正挥舞着手臂,用日语大声呼喝着,试图整顿被箭雨稍稍打乱的阵型。
他刚刚张开嘴——
“噗!”
一支破甲重箭,精准地从他张开的口中射入,贯穿了他的后脑,带出一蓬血雾。
他呼喊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另一侧,一名身材魁梧的倭寇武士正要越过同伴,试图从侧翼突破陈冲的防线,他刚刚探出身子——
“嗡!”
箭矢破空,正中他的面门,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陆明渊的目光如同鹰隼,冷酷地巡视着整个战场。
他不再追求杀敌的数量,而是追求杀敌的效率。
谁敢高呼,谁敢站出来挥舞手臂指挥倭寇,他就射谁!
一名、两名、三名……
接连七八名试图站出来指挥、鼓动士气的倭寇小头目,都在暴露自己意图的瞬间,被他一箭毙命!
这下,所有倭寇都怕了。
他们可以悍不畏死地冲锋,却无法忍受这种被死神点名般的恐惧。
剩下的几个小头目下意识地缩起了脖子,躲在人群之中,再也不敢发出任何指令。
没有了指挥,倭寇那股一往无前的决死气势瞬间瓦解。
整个冲锋阵型变得混乱不堪。
前面的想冲,后面的犹豫,侧翼的不知所措,人群挤作一团,彻底失去了冲击力。
群龙无首!
“好机会!”
陈冲何等老辣,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手中的战刀向前猛地一指,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发出了震彻山谷的怒吼:
“擂鼓!全军出击!”
“痛打落水狗!杀——!”
“咚!咚!咚!咚!”
后方预备的鼓手,用尽全力敲响了战鼓。
那沉闷而激昂的鼓点,如同巨人的心跳,敲在了每一个大乾士兵的心坎上。
“杀!!!”
被压抑了太久,被防守的憋屈折磨了太久的辅兵们,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们发出一声呐喊,扔掉了手中已经残破的藤盾,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与朴刀。
他们跟随着陈冲的步伐,如开闸的猛虎,向着那群已经混乱不堪的倭寇,发起了全面的反攻!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
夜色下,陆明渊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三石强弓,弓弦上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他看着前方从被动防守转为主动追杀的己方军队。
听着耳边震天的喊杀声和倭寇的惨叫声,鼻尖萦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他清秀的脸上,沾染了几滴不知是谁的血,在火光下,显得有几分妖异。
这一夜,江陵县的少年状元郎,冠文伯陆明渊。
在平阳城外的无名山谷中,用一张弓,射落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书生气,也射出了一个让无数倭寇闻风丧胆的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