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山风一搅,便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寒意,浸入骨髓。
一千五百名辅兵组成的队伍,像一条疲惫的土龙,在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
陆明渊勒住马缰,坐骑发出一声不安的响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队伍最前方的几名老兵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疑惑地回头望向中军位置的那个少年伯爷。
整条行进中的长龙,便因此而凝滞了下来。
风声穿过山林,带来草木的腥气,也带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处两山夹峙的隘口。
陈冲策马从队伍后方赶了上来,马蹄声在凝固的气氛中显得有些急促。
他来到陆明渊身侧,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解问道。
“伯爷,为何突然停下?兵贵神速,平阳县那边……”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先锋军已经抵达,他们这些后援若是慢了,便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陆明渊没有看他,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片深沉的黑暗。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陈将军,你看此地地势。”
陈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常年征战的经验让他瞬间就明白了陆明渊的意思。
山坳隘口,两侧是陡峭的山壁,林木茂密,中间唯有一条狭窄的官道。
这简直是兵法教科书里最完美的伏击地点。
“此地……确是埋伏的绝佳之所。”
陈冲的声音沉了下来,心中却掀起了一阵波澜。
他本以为这位少年伯爷只是个纸上谈兵的文弱书生,虽有威望,于战阵一道终究是外行。
这一路上,他虽将指挥权交予自己,但陈冲心中始终存着一份提防,生怕他会提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命令。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在所有人都因急行军而忽略了周遭环境时,反倒是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伯爷,第一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老师曾无数次教导过我。”
陆明渊的声音将陈冲从思绪中拉回。
“兵者,诡道也。凡必经之路,遇山坳、幽谷、密林,皆需十二万分的小心。”
“倭寇既然敢分兵攻打平阳,便不会想不到我们会驰援。”
“围点打援,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战法。”
陈冲听着这番话,心中最后一丝轻视也荡然无存。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面色凝重地说道。
“伯爷所言极是。末将早在出城时便派出了十数名斥候,分批探路。”
“按理说,半个时辰前就该有消息传回。可直到现在……杳无音信。”
斥候没有消息,本身就是最坏的消息。
陆明渊深吸了一口气,夜风的寒意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他缓缓举起一只手,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
“鸣金!”
身旁的亲兵一愣,鸣金,不是撤退的信号吗?
“伯爷?”
“执行命令!”
陆明渊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
“鸣金,声势越大越好!”
“咚!锵!咚!锵!”
急促而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不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前方那片黑暗的林地。
然而,一息,两息,三息……
山谷间除了鼓点的回声,再无半点杂音。
没有被惊起的飞鸟,没有野兽的奔逃,甚至连虫鸣都消失了。
一片死寂。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不对!”
陈冲脸色大变,失声喝道。
“我们这一路行来,马蹄声早已惊起无数飞鸟,此刻如此巨大的声响,林中竟无半点动静!”
陈冲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冰冷如铁,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有埋伏!全军听令,就地结阵!盾兵在前,长枪在后,弓箭手准备!”
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们,在“有埋伏”三个字出口的瞬间,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们或许久疏战阵,配合生疏,但那刻在骨子里的战斗记忆却在瞬间被唤醒。
“哗啦啦——”
一面面简陋的藤盾被竖起,在火把的映照下,组成了一道脆弱却坚决的防线。
盾牌的缝隙间,伸出了一杆杆长短不一的枪头,闪烁着森然的寒芒。
山坳之中,江川新四郎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他看着山道上那支原本散乱的队伍。
在短短十数息内,便迅速结成了一个虽然粗糙、但却有模有样的防御阵型。
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终于化为了现实。
暴露了!
那个该死的少年人,他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斥候明明已经被全部处理干净,他们隐蔽得如此完美。
可对方就是发现了。
此时此刻,他已毫无退路。
若是后撤,必然会被眼前这支兵马衔尾追杀。
而平阳城内的守军一旦得知援军主力遇伏,也定会出城合围。
到那时,他便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唯一的生路,就在前方!
击溃他们!
“杀!”
江川新四郎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疯狂与决绝,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太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为了天照大神!为了回到故乡!冲锋!”
“喔——!”
山坳两侧的密林中,仿佛凭空钻出了无数的鬼魅。
上千名倭寇武士与被他们裹胁的亡命之徒,嘶吼着,从山坡上猛冲而下,直扑大乾军队尚未完全稳固的阵型。
他们早有准备,居高临下,蓄势已久。
而陆明渊的辅兵们,则是仓促应战,立足未稳。
“轰!”
第一波冲击,狠狠地撞在了那道由藤盾组成的防线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军阵都为之一颤,最前排的几名老兵被撞得口吐鲜血,手中的藤盾瞬间四分五裂。
倭寇的太刀,锋利而狠辣,专门寻找盾牌的缝隙和防御的死角。
“噗嗤!”
鲜血飞溅!
一名老兵的胸膛被瞬间划开,他圆睁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倒下,到死都还死死握着手中的长枪。
这些退伍多年的老卒,面对如此精锐、如此疯狂的冲击,一时间阵脚大乱。
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后退,有人眼中流露出恐惧。
军阵,开始出现了骚动的迹象。
一旦阵型被撕开一个口子,接下来便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陈冲双目赤红,挥舞着大刀,亲自顶在阵前,一刀将一名冲到近前的倭寇劈成两半,声嘶力竭地吼道。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想想你们身后的妻儿!想想平阳城里的百姓!”
然而,在倭寇悍不畏死的冲击下,他的吼声显得如此苍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混乱的战场上炸响。
“取我弓来!”
众人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那位一直稳坐中军的少年伯爷,不知何时已经翻身下马。
一名亲兵正手忙脚乱地从马背上解下一张用厚布包裹的巨弓。
陆明渊一把扯开包裹,露出一张通体漆黑,比寻常军弓大了近一倍的强弓。
三石强弓!
这是林瀚文送给他防身之用,也是专门打造的三石强弓。
他左手持弓,右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破甲重箭,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
陆明渊的眼中,只剩下前方那个挥舞着太刀,冲在最前方的倭寇头目。
他双脚分开,稳稳立于大地之上,腰腹发力,双臂肌肉瞬间绷紧。
那张寻常壮汉两人合力也未必能拉开的三石强弓,此刻弓弦被拉至满月。
“着!”
陆明渊一声轻喝。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嗡鸣。
弓弦骤然弹回。
那支黑色的破甲重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流光,撕裂夜幕,直接将那名倭寇头目射飞出数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