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清剿倭寇,非一朝一夕之功。”
邓玉堂抬起粗糙的大手,手指像是一根根铁条,点在了舆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岛屿上。
“末将敢问大人,可知倭寇为何如此难缠?”
不等陆明渊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其一,在船。”
他的手指重重地划过海面。
“倭寇所用,多为‘倭尾船’,船体狭长,吃水极浅,两头尖翘,快如奔马。”
“我卫所的福船、沙船,虽然高大坚固,炮火凶猛,但在海却无比笨拙,追不上,打不着。”
“他们仗着船快,打得过便一拥而上,打不过便一哄而散,化整为零,窜入星罗棋布的岛屿礁石之间。”
“我等大船根本无法靠近,只能望洋兴叹。”
“其二,在人,更在心。”
邓玉堂的声音愈发沉郁。
“如今的倭寇,早已不是几十年前那些只知烧杀抢掠的浪人。”
“其中,混杂了大量我大乾的边军逃卒,甚至是……一些不得志的武人。”
“他们为了钱财,甘为鹰犬,熟悉我军战法,战斗力远非寻常匪寇可比。”
“更可怕的是,他们狡猾如狐,从不与我军主力正面决战。”
他猛地回身,黝黑的脸膛上浮现出一抹屈辱。
“他们有眼睛,有耳朵!我们每次集结兵力,准备出海围剿,前脚刚出港,后脚倭寇便得到了消息。”
“他们或避而不战,或声东击西,偷袭我们防守薄弱的港口、村镇。”
“每一次伏击,都像是将拳头打进了棉花里,每一次大胜的捷报背后,都是沿海百姓的血泪!”
“为何会这样?因为这温州城内,这浙江沿海,有太多的人在和他们勾结!”
“他们将我大乾的丝绸、瓷器、药材走私给倭寇,再从倭寇手中换取那些海外的奇珍异宝、违禁的兵刃。”
“他们互通消息,互为倚仗,早已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对着陆明渊一抱拳,深深地垂下了头。
“大人,想要清剿倭寇,必先锄奸!将城里这些通倭的商贾连根拔起,斩断倭寇的耳目与钱袋!”
“而后,再以雷霆之势,发动数次大的围剿战役,将那些失了根基的倭寇主力,一举歼灭于海上!”
“只是……”
邓玉堂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要实现这两点,都需要钱,海量的钱。”
“打造能与倭寇周旋的快船要钱,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要钱,激励士卒用命的赏钱更是一笔天文数字。”
“按温州府如今每年的军费预算,仅仅是维持眼下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便已捉襟见肘。”
“想要主动出击……末将无能,实在是远远不够!”
整个公房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咽,像是在诉说着这片海疆多年的悲歌。
陆明渊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邓玉堂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若非如此,这东南的倭患,又岂会成为大乾朝数十年不愈的顽疾。
他缓步走到邓玉堂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位被现实消磨了锐气的将领。
“邓将军,你只需告诉我,要办成你所说之事,扫清温州府外海这一片区域所有活跃的倭寇,大概需要多少军费?”
邓玉堂一怔,他没想到陆明渊听完这番话,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问得如此直接。
他看着那二十万两银票,又在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造船、修船、军械、粮草、赏银、抚恤……每一项都是吞金的巨兽。
他沉吟了许久,伸出三根粗壮的手指,声音艰涩地说道。
“大人,若要打造五十艘追得上倭寇的哨船,修缮现有战船,补充军械火药,并备足至少三次大战的赏钱与抚恤……末将粗略估算,至少……至少需要五十万两白银!”
说完这个数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幻。
五十万两,这几乎是整个浙江布政司一年军费的一半。
“若是想将清缴范围扩大,彻底肃清浙江外海,则需扩充军备,招募新兵,那所需的银两,更是难以估量。”
他补充了一句,像是在提醒陆明渊此事的艰难。
“五十万两……”
陆明渊轻声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数字。
“本官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个装有二十万两银票的檀木盒子,轻轻推到了邓玉堂的面前。
“这二十万两,将军先用着。剩下的,本官回去筹集。”
说完,他转身便走。
“若雪,回府。”
邓玉堂呆立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沉甸甸的盒子,又看着陆明渊那远去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筹集?
那可是足足十五万两的缺口!
这位少年伯爷,难道还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不成?
……
府衙后堂,灯火通明。
陆明渊端坐在书案后,面沉如水,静静地翻阅着手中的卷宗。
一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百户,正躬身站在他的面前,神情肃穆。
正是负责查抄汪家家产的百户,朱四。
“大人,截至目前,汪家一案,已全部清查完毕。”
朱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温州府内,所有汪家直系、旁支的产业与人脉,已尽数清缴。”
“其中,从汪家府邸、各地钱庄及密窖中,共查抄出现银八十七万两。”
这个数字,让一旁侍立的若雪,清冷的眸子也忍不住微微一动。
朱四顿了顿,继续汇报道。
“另有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等,已请万宝斋的老师傅初步估价,价值约在七十万两白银上下。”
“至于汪家名下的商铺、田庄、宅邸地契,遍布浙江、南直隶等地,粗略估计,总价值当在两百万两以上。”
“只是这些不动产业,想要尽数变现,需要寻到合适的买家,尚需时日。”
“粗略估算,仅这一次查抄便查出来三百五十万两白银!”
三百五十万两!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书房中炸响。
饶是陆明渊心性沉稳,两世为人。
当亲耳听到这个数字时,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滞。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头,看着朱四。
一个盘踞温州百年的世家,其积累的财富,竟已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
这三百五十万两两,是多少百姓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财富,是多少个州县一年的税赋总和!
而这,仅仅是一个汪家!
陆明渊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他仿佛透过这个数字,看到了整个大乾王朝那光鲜外表下,早已腐烂生蛆的内里。
朱四似乎看出了陆明渊的震惊,他压低了声音,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大人,这还不是全部。”
“根据汪家大管家汪福招供,为了以防万一,汪家这些年,一直将家族半数以上的现银,通过海路,转移到了海外的一处秘密岛屿上存放。”
“据汪福所说,那批被藏起来的银子……超过二百万两,皆是现银!”
八十七万两的现银,加上海外藏匿的二百万两,再加上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和不动产……
一个汪家,其真实身家,竟是超过了五百万两白银!
他深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想象,这五百多万两白银的背后,究竟吸附了多少民脂民膏。
更不敢想象,汪家这些年为了维持这泼天的富贵,又挥霍了多少,打点了多少!
怪不得,他们敢通倭。
怪不得,他们敢对抗朝廷国策。
怪不得,他们敢将自己这个钦命的冠文伯视若无物。
因为在他们眼中,有钱,真的可以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