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温州府。
一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缇骑,簇拥着一道明黄的圣旨,踏入了府衙大门。
为首之人,正是锦衣卫百户朱四。
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虎背蜂腰螳螂腿,显然是横练功夫练到了极致。
知府后衙的书房内,杜晦之面如死灰。
他的面前,摊开着两封信。
一封,是兵部尚书张居正的亲笔信;另一封,是他刚刚写好,墨迹未干的请罪奏疏。
张居正的信,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信中没有一句安慰,只有冰冷的质问与毫不留情的斥责。
“蠢物”、“错棋”、“自毁长城”……
杜晦之看着这些字眼,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犯了怎样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清流一脉清除一个背景不明的“异类”。
是在为严党送上一份攻讦的把柄,是在讨好地方豪族以稳固自己的地位。
他以为自己左右逢源,算无遗策。
可他错了。
他错在没有看清,陆明渊根本不是什么“异类”,他是皇帝射向江南的箭!
他更错在没有看清,“漕海一体”这四个字,在当今陛下的心中,究竟是何等分量!
无论是清流还是严党,在这项国策面前,都必须保持高度的一致。
谁敢阻挠,谁就是与整个朝廷为敌!
他杜晦之,就是那个蠢货。
“完了……全完了……”
他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彻底黯淡下去。
他堵严党会趁机发难,将陆明渊调离温州的计划,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严党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比清流还要积极地为陆明渊“请命”。
这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也打醒了他的痴心妄想。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张居正信中所说的那样,主动上书请罪。
言明自己“举荐失察”、“治理无方”,以换取一个体面的退场。
门外,亲随颤抖的声音传来:“大人,锦衣卫……锦衣卫朱百户带着圣旨,请陆同知接旨。”
杜晦之身子一颤,缓缓闭上了眼睛。
而在另一边的官署内,陆明渊身着青色官袍,神情平静地跪接了圣旨。
当朱四亲自将那卷明黄的丝绸递到他手中时,这位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锦衣卫百户,脸上却带着一丝异样的恭谨。
“陆大人,”
朱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
“临行前,陆指挥使有令,陛下也有口谕。到了温州,一切,听陆大人的。”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窗外,仿佛能看到这座城市中盘根错节的阴影。
“浙江三大世家,汪、徐、沈。如今要办的,是构陷大人您的通倭案。”
“先查谁,先动谁,如何动,陛下和指挥使的意思是,全凭大人一言而决。”
陆明渊手捧着尚有余温的圣旨,心中一片澄明。
他明白了。
从清流到严党,从内阁到司礼监,再到御座之上的天子。
在“漕海一体”这件事上,他们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而自己,就是这个默契的核心。
他们需要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没有牵挂的刀,去劈开江南这团乱麻。
而汪家,就是他们送给自己的第一块磨刀石。
“有劳朱百户。”
陆明渊缓缓起身,十二岁的身躯在宽大的官袍下显得有些单薄,但他的眼神却沉静得如同深潭。
“此次构陷本官,意图阻挠国策推行的,便是温州汪家。既然要查,便从根上查起吧。”
“明白!”
朱四干脆利落地抱拳领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他转身便走,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直奔温州锦衣卫千户所。
一场席卷温州的狂风暴雨,已然在酝酿之中。
又是三日后,朝廷的调令正式下达。
温州知府杜晦之,上奏“失察”,被调往山东任知府,即日启程。
在新任知府抵达之前,温州府一切大小事务,暂由同知陆明渊代管。
一纸文书,轻描淡写。
却让整个温州官场为之震动!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不仅从一场必死的杀局中全身而退,反而一步登天。
将知府与同知之权,尽握于一人之手!
整个温州,此刻,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
陆明渊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他暂代知府的第一天,便连下三道政令。
其一,即刻筹备,重开荒废已久的京杭大运河浙江段水道。
以温州为起点,组建官督商办的船队,将温州府积压的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沿河北上,直通京师,辐射沿途各大重镇!
其二,颁布《招商令》,凡来温州经商者,无论籍贯,无论大小,府衙皆提供便利。
前三年,商税减半!府衙还将成立专门的“商事房”,为所有商人解决纠纷,提供庇护!
其三,以府衙名义,正式成立“荣兵商会”,招募温州卫乃至浙江都司的退伍老兵,充作护卫。
所有在温州府备案的商队,提供武装护航服务,确保商路畅通无阻!
三道政令一出,整个温州城都沸腾了。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商户、士绅,无不被陆明渊这雷厉风行的手段和闻所未闻的举措所震惊。
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官府,不只是会收税和抓人,还可以这样做事!
一时间,沉寂的温州城,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
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了那个坐在知府大堂最高处的少年身上。
七天后,夜。
温州城内,一片死寂。
无数火把,如同一条条游走的火龙,照亮了汪家那一座座鳞次栉比的豪宅与店铺。
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卫冰冷的面孔,成了所有汪家人最后的噩梦。
在朱四的亲自指挥下,锦衣卫以雷霆万钧之势,查抄了汪家在温州城内外的所有产业。
一箱箱的账本被抬出,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们勾结倭寇、走私违禁、鱼肉乡里、兼并土地的罪证。
这些证据,一部分来自锦衣卫的暗中侦查。
另一部分,则“恰到好处”地由浙江另外两大世家派人送到了朱四的案头。
罪名累计一百一十七项,涉事汪家族人、门客、管事,共计三百四十二人。
除了二十余名嫡系消失外,其余人等,尽数被捕入狱,无一漏网。
曾经在温州横行百年,连知府都要礼让三分的汪家,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被连根拔起!
温州的天,亮了。
也是在这一夜,两顶不起眼的小轿,一前一后,停在了陆明渊的府邸门前。
来访的,是陈家和沈家的当代家主。
书房内,烛火通明。
陆明渊坐在主位上,安静地听着两位家主用最谦卑的言辞。
“陆大人少年英才,乃国之栋梁。我等身为大乾子民,深受皇恩,理应为国分忧。”
陈家家主须发皆白,语气却无比诚恳。
“汪家倒行逆施,实乃我浙江士林之耻。如今大人为其正法,我等无不拍手称快。”
“为表寸心,也为支持大人清缴倭寇,还东南一片朗朗乾坤,我陈家,愿捐出白银五十万两,以充军费!”
一旁的沈家家主见状,连忙接口道:“我沈家,亦愿捐出白银五十万两!但凭大人调遣,绝无二话!”
一百万两白银!
这笔足以让户部尚书高拱笑得合不拢嘴的巨款,就这么轻飘飘的,被放在了陆明渊的面前。
这哪里是捐款,这分明是投名状,是买路钱!
陆明渊看着眼前这两位几乎可以做自己曾祖父的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缓缓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两位老先生,有心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这笔银子,本官便代朝廷,代温州百姓,代东南沿海所有受倭寇所苦的军民,收下了。”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温和却又锐利。
“漕海一体,乃是国策,更是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本官希望,温州只有一个汪家。也希望,从今往后,浙江,再无第二个汪家。”
徐、沈两位家主闻言,心中剧震,连忙俯身长揖到底,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大人明鉴,我等……谨遵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