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雷,在寂静的书房中轰然炸响。
邓玉堂那双幽深如潭的眸子,死死地盯着陆明渊。
足足过了十数息的功夫。
邓玉堂终于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雄浑苍凉,震得书架上的兵书都嗡嗡作响。
“扫平倭患?陆大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邓玉堂的笑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浙江倭患,自前朝起便已为祸,至今已近百年!积重难返,根深蒂固!”
“本官不说别人,就说当今浙直总督,胡宗宪胡部堂!”
“胡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为了这四个字,在浙江这潭浑水里,与各方势力周旋数年。”
“整顿卫所,编练新军,耗费了多少心血,才勉强有了与那些倭寇正面一战之力!”
他走到地图前,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浙江沿岸那片区域,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可知那些所谓的倭寇,其背后是何等盘根错节?”
“里面有真倭,有我大乾朝廷的海商,有沿海活不下去的渔民,更有……那些高坐在府城之中,人模狗样的世家大族!”
“他们互为表里,互通有无,早已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一介新任同知,无兵无权,就凭一张嘴,就想扫平这百年积祸?”
邓玉堂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明渊。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告诫,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陆大人,你有这份心思,已胜过朝中衮衮诸公。”
“但,这绝非一句空口白话就能办到的事情!”
“年轻人,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面对扑面而来的压力,陆明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般平静,那般沉稳。
他没有反驳邓玉堂的话,反而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总兵大人所言极是,倭患之根,不在海上,而在岸上。”
他顿了顿,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仿佛能洞穿人心。
“所以,晚生以为,想要铲除倭患,必先铲除内贼!”
邓玉堂眉头一挑:“内贼?”
“不错。”
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
“那些与倭寇暗通款曲,走私违禁,销赃牟利,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世家大族,便是这浙江最大的内贼!”
“胡总督之所以举步维艰,正是因为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海上的倭寇,更是这些在岸上掣肘、拖后腿的世家。”
“他们是附着在大乾肌体上的毒瘤,不将此瘤割去,浙江沿海,永无宁日!”
邓玉堂的呼吸微微一滞。
陆明渊的这番话,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这些道理,他一个在温州驻守多年的总兵,又何尝不知?
只是知道,与能做到,是两回事。
那些世家,在地方上势力滔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想要动他们,谈何容易!
陆明渊似乎看穿了邓玉堂的顾虑,他继续说道。
“所以,晚生今日前来,并非是与大人商议如何出海剿倭,而是想请大人帮我一个忙,助我……先对这温州府最大的‘内贼’动手!”
“谁?”
邓玉堂下意识地问道。
陆明渊轻轻摇了摇头,沉声道!
“大人,并非学生信不过大人!”
“实乃学生也不清楚谁会做这出头之鸟!”
“到时候,谁第一个跳出来,学生就对谁动刀!”
“届时,我希望大人能助我一臂之力!”
邓玉堂看着陆明渊,眼神中思绪万千!
他想起了林瀚文的信,想起了林瀚文对这个年轻人的评价——“胸有沟壑,腹有良谋,非池中之物”。
他更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温州卫所受的鸟气。
想起了那些战死的弟兄,他们的抚恤被层层克扣,家人被地方豪强欺压,他这个总兵却往往无能为力。
一股热血,猛地涌了上来。
“好!”
邓玉堂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陆明渊,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放手去做!只要你占着一个‘理’字,天塌下来,本官替你扛着!”
“届时,只要你派人来总兵府传一句话,本官亲自带兵,为你站台!”
“多谢总兵大人!”
陆明渊直起身子,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
他知道,有了邓玉堂这个承诺,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已经稳了!
这盘棋,可以开始落子了。
……
从总兵府离开,天光已然大亮。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陆明渊回到温州府衙,径直回了自己的签押房。
他坐回案前,继续批阅着那些枯燥的文书,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直到午后,他才叫来了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两名亲随护卫。
这两名护卫,都是从羽林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身手不凡,更是绝对忠诚。
“你们二人,立刻动身,前往平阳县。”
陆明渊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找到何二柱,让他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那些同样被赵大富欺压过的乡亲。”
“记住,要让他们知道,本官就在温州府,为他们做主。”
“是!”其中一名护卫沉声应道。
“还有,”陆明渊看向另一人。
“你去永嘉、乐清、瑞安各县,不必刻意做什么,找一些人多的茶馆酒肆。”
“找几个说书人,将何二柱一家的遭遇,以及本官是如何处置赵大富的事情,当个故事说出去便可。”
“我要让整个温州府的百姓都知道,这府衙的大门,是为他们这些受了冤屈的人开的。去吧,路上小心。”
“遵命!”
两名护卫躬身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府衙之中。
一时间,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以温州府衙为中心,向着下辖的各个县城悄然蔓延。
一个关于新任同知陆大人,不畏豪强,为民伸冤的故事,开始在乡野间、市井里,悄悄地流传开来。
起初,只是几个人在谈论。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那些被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在黑暗中沉寂了太久的心,泛起了一丝希望。
他们将信将疑,他们翘首以盼。
而那颗名为“希望”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
……
与此同时,平阳县。
赵大富的宅邸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被陆明渊当众斥责,还赔了银子,但赵大富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颓丧,反而红光满面。
他正热情地招待着一位贵客——平阳县知县,孟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孟康放下酒杯,脸上带着一丝忧虑,说道。
“赵大富,这次的事情,怕是不好收场啊。”
“那位陆同知,年纪虽轻,可手段却着实厉害,而且看样子,好像不好对付啊。”
“哈哈哈,孟大人多虑了!”
赵大富大笑着,给孟康斟满一杯酒。
“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仗着自己是状元郎,有点背景,就敢在温州府撒野?”
“他也不打听打听,这温州是谁家天下!”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孟康耳边。
“不瞒大人说,汪家那边,已经给我递来消息了。”
“哦?汪家怎么说?”
孟康顿时来了精神。
赵大富得意地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汪家的意思是,先让那小子蹦跶几天,不必与他硬碰硬。他不是想当青天大老爷吗?就让他当!”
“汪家已经动用京城的关系了,要不了多久,一纸调令下来,管他是什么状元郎,还不是得乖乖地从温州滚蛋!”
实际上,赵大富根本没有收到汪家的任何消息。
这番话,不过是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自己揣测出来的。
这些年来,凡是来到温州,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官员,最后的下场,无一不是被汪家想办法调走。
调不走的,就寻个由头贬谪。
在他看来,陆明渊也绝不会例外。
孟康闻言,顿时大喜过望,脸上的忧色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还是汪家手段通天啊!”
他连忙举杯,“那下官就放心了!来,赵兄,我敬你一杯!咱们就等着看那位陆大人的笑话!”
“哈哈哈,请!”
两人相视大笑,杯中的美酒在灯火下摇曳生辉,映出他们贪婪而丑陋的嘴脸。
他们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陆明渊被调走的那一天,好继续他们鱼肉百姓,作威作福的日子。
只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
他们眼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此刻,正在为他们,为整个温州的贪官劣绅,精心编织着一张巨网。
而他们,正一边欢笑着,一边头也不回地,一脚踏入了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