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入冬,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燕尾城内外白茫茫一片。
城南,陈氏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正旺,把厚重铅云都映出了一片暗红。风雪压不住那“叮当”作响的锤声,一声声,像是这死寂城池里唯一还在搏动的心跳。
陈家议事堂内,兽首炭盆里的银霜炭烧得通红,暖意融融,却没能让任何人的脸色缓和半分。
“欺人太甚!”
一名魁梧管事豁然起身,一拳砸在硬木桌案上,茶杯盖“砰”地跳起半寸高,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
“王家那帮杂种!背后有玄鹰堡撑腰,就把咱们陈家铁器的价钱往下死压三成!这不是买卖,是拿刀子在咱们身上割肉!”
“铁器算什么!”另一头,负责米粮生意的干瘦老者,“城外的田,他们也下手了!说是‘军粮’,一张征收令,就敢把价钱压到两成!再这么下去,不出三个月,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堂内顿时嘈杂起来,人人面带屈辱,个个咬牙切齿。
主座上,身穿锦袍的青年陈元夕双手紧攥,指节已是一片青白。一股无形的压力从他身上弥散开来,炭盆里的火苗猛地一矮,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堂内众人只觉胸口一闷,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够了!”陈元夕猛然站起,双目中寒光一闪,“王家不过是玄鹰堡的几条狗,也敢在我陈家门前狂吠!真当我陈家无人?!”
“元夕,坐下。”
一道平淡却极具分量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一身寻常棉袍,面容儒雅,两鬓已见风霜。他身上无半点灵力波动,与堂内其他人一样,只是个凡人。可那双眼睛,却沉静如深潭,仿佛能洞悉一切。
陈氏如今的凡俗家主,陈立言。
“立言!”陈元夕又急又怒,压低了声音嘶吼,“还要忍到何时?仙祖他老人家走了几十年,音讯全无!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忍,陈家百年的基业就完了!”
“仙祖有令。”陈立言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让陈元夕浑身一僵,“时机未至,不得暴露。你今日杀了王屠夫,明日玄鹰堡的猛虎就到了。到那时,才是灭族之祸。”
“我……”陈元夕喉头滚动,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了大半。
是啊,仙祖有令。
这四个字,是套在陈家头上的枷锁,也是撑着陈家不倒的最后一根梁。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一名护卫脸色煞白,几乎是滚进来的。
“家主!不……不好了!玄鹰堡……来人了!”
“嗡”的一声,整个议事堂瞬间死寂。
陈立言脸色骤变,猛地起身:“多少人?可是鹰卫?”
“不……不是……”护卫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就一个!是玄鹰堡的外事管事……点名,要见您!”
听到不是鹰卫,众人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陈立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陈元夕递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入屏风后。
“我去会他。”
陈家正堂。
一名身穿黑衣劲装的玄鹰堡管事,大喇喇地占据了主位,正端着陈家的待客茶,慢悠悠地用杯盖撇着浮沫。他身上的气息雄浑,赫然是炼气大圆满的修为。
陈立言领着几名长老快步入内,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谦恭笑容,远远便拱手道:“不知仙师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管事眼皮未抬,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茶,还行。”他这才懒洋洋地开口,“这宅子,也还行。”
陈立言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仙师谬赞。”
那管事终于抬起头,眼神像是在打量货物,瞥了陈立言一眼。
“我家主人,要在燕尾城设个联络点。我看,你陈家这祖宅,就不错。”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从今天起,征用了。”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陈家族人耳边炸响!
征用祖宅!
这不是压价,不是抢粮,这是把陈家的脸面,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几脚!
“仙师!”陈立言身后一名长老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一步。
“嗯?”
那管事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一股凡人无法抗拒的威压轰然降下!那长老只觉如坠冰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大汗淋漓。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那管事的声音冷了下来,“我是在,通知你。”
陈立言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藏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早已深陷掌心,一片湿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屏风处,一股冰冷的杀意正疯狂凝聚,几乎要化为实质!
不能!
绝对不能!
陈立言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挺直了半辈子的脊梁,弯了下去。
脸上,重新堆起了那谦卑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是……是陈家的荣幸。”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能为玄鹰堡效力,是我陈家……天大的福分。我们……即刻就搬。”
那管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像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在堂内踱了两步。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丢下这句话,大笑着,转身离去。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风雪中,陈元夕才双目赤红地从屏风后冲出。
“立言!你为何要拦我!为何!”
陈立言没有回答。
他只是身子一晃,缓缓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张一向精明强干的脸上,此刻,空洞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