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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奥洛夫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跳动的烛火上,那火焰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摇曳。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气息拂动烛火,使得墙上的影子一阵晃动。
他知道,自己渴望的宁静恐怕只是一种奢望。在这漩涡之中,想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他这张安静的书桌,迟早会被权力的阴影所笼罩。
而他已经能感觉到,那阴影正在逐渐迫近……
“主教大人!”
突然,公事房外传来助手略带急促的叩门声和呼唤,打破了公事房内的静谧。
奥洛夫主教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惊醒,微微蹙眉,瞥向紧闭的房门,声音平稳地询问道:“何事?”
门外,助手恭敬地回禀:“宫廷方面的高尔文大人来了,说有要事求见,此刻正在祈祷偏厅等候。”
奥洛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高尔文此时前来,绝非寻常。他立刻收敛了脸上疲惫与忧虑的神色,恢复了平日里的庄重与沉静。
他随即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黑袍和悬挂在胸前的十字圣徽,对着门外清晰地说道:“请高尔文大人稍后片刻,我马上就过去。”
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木门传出去,稳定而有力,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然而,在他转身走向门口,伸手准备推开房门的瞬间,他的动作有了一刹那极其短暂的停顿。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与凝重。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而且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一些。高尔文的到来,无疑意味着贝桑松的暗流,已经涌动到了必须直面的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都压下去,然后不再迟疑,坚定地拉开了房门,迈步走向那个正在等待他的、同样身处漩涡中心的老朋友……
…………
教堂偏殿内,宫廷财政大臣高尔文,这位奥托家族的长者、新君的辅政重臣,此刻正默默地坐在靠墙的一张硬木雕花椅子上,双眼微闭。
他身上象征权势的华丽宫服与这宗教场所的朴素格格不入,却也凸显出他身份的特殊。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布满皱纹、写满疲惫的脸上,明暗交错,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写照——既有竭力维持的体面与光明,更有深不见底的忧虑与阴霾。
与主教公事房的简朴不同,这间用于接待贵客的祈祷偏殿,虽不及主殿宏伟,却更显精致与肃穆。狭长的空间由几根雕刻着圣徒像的石柱支撑,高高的穹顶上垂下一条黑铁烛台,数根粗大的蜡烛在台座上静静燃烧,它们是殿内主要的光源。
跳跃的火焰将光明局限在下方一小片区域,而石柱之间、墙角深处,则被浓重的阴影所吞噬,使得整个偏殿笼罩在一种幽深而神秘的氛围中。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蜡油和古老木料混合的气息,偶尔夹杂着一丝清冷的熏香余韵。
他上次踏入大教堂,还是在弗兰德的葬礼那天,那时的心情是沉痛与迷茫。如今触景生情,那位雄主威严而又偶尔流露出信任的面容再度浮现于脑海,勾起了他深沉的哀思与无力感。
若弗兰德尚在,侯国何至于此?宫廷何至于陷入如此窘迫、需要看各地领主脸色的境地?
如今,他肩负着维持宫廷运转、支撑新君权威的重担,却面临着各地领主拖欠赋税、国库日益空虚的窘境。
勃艮第公国与施瓦本公国的威胁虽暂时解除,但隐患未消。内部,像巴特莱那样的野心家蠢蠢欲动,军事大臣克里提态度不明,整个侯国如同一艘在暗夜中航行的破船。而他,正是那个竭力想要堵住漏洞、却不知船将驶向何方的老水手。
烛光微微摇曳,将他投在石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变幻不定,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在责任、忧虑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中剧烈地摇摆着。
在这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他寻求的或许已不仅仅是与老友的会面,更是一丝能指引前路的光亮,或者,仅仅是一刻难得的、可以暂时卸下重担的宁静。
随着偏殿厚重的木门发出一声悠长而干涩的轻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高尔文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略显浑浊的瞳孔在昏黄的烛光下适应了片刻,随即,奥洛夫主教那熟悉而沉稳的身影便已出现在门口,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摇曳的烛光映衬下,如同一个从暗影中走出的守护灵。
只见奥洛夫先是侧头,对着门外陪同而来的随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无需在此伺候。随从无声地躬身退下。
随后,他才反手轻轻带上那扇沉重的木门,将外界的最后一丝杂音隔绝,也使得偏殿内的空间变得更加私密与封闭。
奥洛夫主教脚步平稳,不疾不徐地朝着高尔文坐着的方向缓步走去。他的目光落在老友那难掩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靴底轻触石质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却仿佛敲击在人的心上。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来意,只是静静地走近,仿佛在给予对方一个整理思绪的短暂片刻。
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近,能够清晰看到彼此眼中映照的烛火,他才停下脚步,微微颔首,低沉而平和的声音在空旷的偏殿中响起:
“高尔文大人,我的老朋友……看你的神色,想来定是公务繁重所致。”
高尔文缓缓起身,向奥洛夫主教致以庄重而略带疲惫的致意。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显露出身心的沉重负担。
奥洛夫伸出手,做了一个温和的下压手势,示意高尔文不必多礼,请他重新坐下。随后,他自己也走到高尔文身旁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高尔文依言坐下,却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嘴唇微动,最终又归于沉默,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奥洛夫主教,眼神复杂,充满了欲言又止的纠结与难以启齿的沉重。
这位侯国大主教似乎早已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与重负,并没有催促,而是以一种平和而充满抚慰力量的口吻缓缓说道:“在这穹顶之下,在上帝的注视面前,我们这些凡人,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也无需背负过于沉重的伪装。”
他微微坐直身体,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注视着高尔文,继续道:“既然你来了,来到了这里,但说无妨。将你心中的忧虑、宫廷面临的困境,都倾诉出来吧。我相信,只要你心怀足够的虔诚,上帝总会通过某种方式,为你指引迷津,找到前行的方向。而有时,倾听本身,便是上帝指引的开始。”
这番话如同温暖的泉水,慢慢浸润着高尔文因焦虑而干涸的心田,也给了他一个卸下重担的契机。
昏黄的烛光下,两人身影被拉长,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场关乎侯国命运的密谈,就在这神圣而隐秘的空间里,悄然展开……
作为上帝的忠实信徒,高尔文听完奥洛夫这番充满智慧与抚慰的话语,内心翻涌的焦虑确实平静了不少,仿佛在暴风雨中找到了一处可供倚靠的礁石。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卸下部分压在心头那无形的重担。
然而,他并没有像一个怨妇那样,急切地将宫廷当前面临的种种困境——财政拮据、领主跋扈、军权悬空——一股脑地倾泻出来。相反,他选择了另一种更符合他身份和此刻心境的方式。他的目光投向偏殿深处那模糊的阴影,仿佛能穿透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
“时间过得真快啊……”高尔文的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感慨,“仿佛就在昨日,我们还在这座教堂里,为弗兰德举行了最后的送别仪式。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他提及那场举国哀悼的葬礼,既是对逝者的追思,也是对当前混乱局面的无声对比——那个强有力的时代已然终结,留下的是一片需要小心翼翼航行的险滩。
奥洛夫主教听罢,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感。对他来说,弗兰德不仅是侯国的前任统治者,更是当年将他从卢塞斯恩主教擢升为侯国大主教的贵人。这份知遇之恩,以及弗兰德本身强大的个人魅力,使得他在奥洛夫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远非如今这位年幼的新君可比。
“是啊……”奥洛夫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带着同样的怀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的离去,如同繁星陨落。有时候,我站在这空旷的教堂里,仍会觉得,他那如同雄狮般的身影,似乎下一刻就会从门外走进来。”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共同沉浸在对强权时代的追忆之中。这片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当前局势的危急。
最终,还是奥洛夫率先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看向高尔文,目光变得清明而锐利:“但是,高尔文大人,我们无法永远活在回忆里。你今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和我一起缅怀弗兰德大人的,对吗?是新君遇到了什么难题,还是……那些我们都不愿看到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变成现实?”
他的问题,终于将话题从伤感的过去,拉回了严峻的现实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