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月光下,死寂的巷道里,时间仿佛凝固。
江子昂握着陶罐,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他全身灵力紧绷,如临大敌般死死盯着那个徒手撕碎追魂使的虫脸女子,心脏剧烈跳动。
然而,那本该是焦点的恐怖女子,她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江子昂身上。
她那双异色眼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后来的不速之客,剑怀霜。
而剑怀霜,同样在审视着她。
只有江子昂的目光在这两个突然出现,又旁若无人对峙的诡异存在之间来回移动,大脑一片空白。
一个,是徒手撕裂三阶追魂使,半人半虫的恐怖女人。
另一个,是悄无声息出现,背负巨剑,脸色如万年寒冰的纸衣男子。
这两人,无论哪一个,都带给他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生命层次的绝对压制感。
剑怀霜的目光并未在地上那堆碎肉上停留太久,他沉稳的眼神牢牢地锁定在殍的身上。
与江子昂只能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强大不同,剑怀霜看到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没错,这个女人的身上,确实萦绕着一股与枯石城中心,那座镇魂塔之下如出一辙的贪婪气息。
是一种视万物为食粮的原始欲望,仿佛饥荒本身化作了实体,充满了吞噬一切的疯狂。
但这并非全部。
在贪婪气息的内部,还纠缠着另一股力量。
那是一股阴冷怨毒,充满了不甘与憎恨的鬼物怨气。
这股怨气同样强大,却又与那贪婪气息泾渭分明,二者如同两条势不两立的毒蛇,在女人的体内疯狂地撕咬,争夺着主导权。
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暴虐的力量,在一个生命体内达到了如此恐怖的平衡。
换做任何一个修士,哪怕是七阶老怪,神魂也早已被这冲突撕扯得支离破碎,彻底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
可眼前的女人,除了那双异色的眼眸透着一丝混乱,她的内核却稳定得不可思议。
剑怀霜的目光微微一凝,他感知到了第三股力量。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力量,如同一张细密而温柔的网,将她仿佛随时会崩溃,但却格外坚强的神魂牢牢包裹,守护在其中。
这股力量的既不属于贪婪,也不属于怨憎。
它温润浩瀚,带着一种超然于物外的神性,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明垂下的一缕悲泯。
这股力量,剑怀霜绝不可能认错!
那是……塑魂丹的气息!是神明的力量!
当初在枉死城,他濒临崩溃,神魂即将被鬼气彻底同化,正是那位大人赐下的塑魂丹,将他从沉沦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种源自神明,重塑神魂,不可亵读的浩瀚神力,他曾亲身体验过不止一次,早已铭刻在灵魂深处。
这个女人……她也曾得到过大人的恩赐?
就在剑怀霜心神剧震之时,对面的殍也辨认出了他身上的某种气息。
剑怀霜信仰陈舟,同为邪祟,身上难免会沾染到陈舟的死气。
这股死气虽然经过了主人的极力收敛,又与剑怀霜本体的气息混杂,但其本源,却让她极为熟悉。
是“白骨”的气息。
两人仿佛变成两只猫,开始闻味道交流。
殍那被虫甲复盖的半边脸毫无变化,但属于人的半边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困惑与尤豫。
丑娘教过她,见到陌生人要有礼貌,见到熟人更要打招呼。
可是……该怎么和是陌生人,但是是熟人的熟人打招呼?
她那简单的,非黑即白的逻辑系统,第一次遇到了需要复杂处理的人际关系问题。
在原地纠结了片刻,殍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被摩挲得有些破旧的小册子。
殍开始翻动着书页,一条一条查找如何和陌生人打招呼的观察记录。
一旁的江子昂已经看得目定口呆。
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一个刚刚还凶戾滔天,徒手撕碎追魂使的怪物,现在竟然象个蒙学孩童一样,开始翻书查资料了?
终于,殍似乎找到了答案。
她收起小册子,抬起头,认真地看向剑怀霜,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认识白骨吗?”
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非人般的平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白骨?
剑怀霜闻言一愣。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错愕。
这个称呼……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那位大人自己,和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几人,才敢如此直呼其名。
他沉默了片刻,同样用简练的语言反问道:“……你是说,神尊大人?”
“恩。”殍点了点头,似乎觉得自己的表达不够清淅,又补充了一句,“是叫,白骨神尊。”
巷道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一个内向社恐心思单纯的半虫怪物。
一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邪祟。
就这么在被撕碎的尸骸旁,用最干巴巴的语言,进行着一场让旁观者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寒喧”。
江子昂的世界观,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这到底是什么剧情发展?
你们两个能不能看看场合?
我一个大活人还站在这里,地上还躺着我师门惨死的追魂使,你们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起来了?
他心中的愤怒和疑惑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不是,姐们儿,我们不是正在打架吗……”
然而,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殍打断了。
殍那只冰冷的复眼转向他,用那种平板无波的语调,说出了一句让江子昂彻底宕机的话。
“人打架的时候是不能聊天的吗?哦,记住了。
但我不是人啊。”
她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眼神清澈而认真。
“所以,可以做不符合人行为逻辑的事。”
她顿了顿,又指了指对面的剑怀霜。
“他,也不是人。”
这句话,是当初那位白骨神尊在赐予她塑魂丹,为她讲解世间道理时,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但对于逻辑简单的殍来说,这却成了她认知世界的内核准则之一,并被她工工整整地记在了小册子的第一页,每日背诵。
不是人,便无需遵循人的逻辑。
简单,直接,且有效。
江子昂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象一个误入神魔棋局的凡人,棋盘上的规则,他一条也看不懂。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唔……”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那间破败的土屋中传出。
殍那张混合着矛盾的脸庞瞬间色变,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焦急与担忧的情绪。
“娘!”
她惊呼一声,再也顾不上眼前的剑怀霜和江子昂,猛地转身,就要冲回屋里。
与此同时,江子昂也感应到了。
屋中老妪本来就已如风中残烛的命火,在这一刻陡然一暗。
浓郁到极致的铜毒在她体内膨胀,如同压抑到极限的火山,随时都会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