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怡安靠在病床冰冷的铁架上,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烟,却每个字都浸满了淬毒的苦涩:
“青青,我真的……好恨她啊。”
她对着周青青,这个唯一可能理解她处境的人,毫无保留地剖开自己心底最不堪的嫉妒与阴暗。
“我的理智告诉我,苏晓晓她可能……并没有什么错。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就拥有了我渴望的一切。”
苏怡安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雪白的墙壁,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那个光芒万丈的姐姐,“她有她妈妈无条件的、甚至可以说是非不分的偏袒和维护。她还有你哥哥林楠那样护着她……连我爸爸,也明显更喜欢她。”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那是被无数次忽视和比较后留下的创伤:
“她开朗,活泼,会说话,同学老师都愿意围着她转……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幸福?幸福得……好像所有的阳光都理所当然地照在她一个人身上。”
忽然,她转过头,执拗地捕捉着周青青的视线,那双盈满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寻求着最后的共鸣与确认:
“青青,你能理解我的,对吗?这种……快要被不甘和怨恨吞噬的感觉……”
怡安,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是真的懂。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上一世,根本不是这样的。
在周青青的记忆里,那个没有林楠重生的世界里,直到她们上大学,苏怡安都只是那个家里沉默的、被忽视的影子。
她们两个,一个是被兽欲和控制欲笼罩的囚徒,一个是被偏心与冷漠浸泡的透明人,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是彼此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互相舔舐着伤口,抱团取暖。
可是后来呢?
后来,苏怡安考上了外地的大学,终于可以挣脱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奔向可能的新生。
而她周青青呢?
周涛怎么可能允许她脱离掌控?他用尽了手段,逼她填报了本地的大学,断了她远走高飞的念想。
他还要继续压榨她,把她牢牢拴在身边,满足他那令人作呕的欲望。
一个眼见就要逃离苦海,一个却要继续在烂泥里腐烂、沉沦。
怎么能甘心呢?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周青青心底。
所以,当后来苏怡安在大学里哭着打电话给她,说自己被同宿舍的人欺负、被孤立的时候,周青青在愤怒和心疼之余,心底某个阴暗的角落,确实曾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欢喜——看啊,你逃出去了,不也一样会受伤,会痛苦吗?
再后来,王丽娟和苏建国私下收了一个据说“条件很好”的男人的巨额彩礼,要把苏怡安嫁过去。
苏怡安吓得六神无主,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躲到了周青青那里,寻求她的庇护。
“青青,帮帮我,求你了……那个男人他会打人!他前一任妻子就是被他打得瘫痪在床,没几年就去了!我嫁过去……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周青青到现在都还记得苏怡安当时那张写满极致惶恐与无助的脸,记得她紧紧抓着自己胳膊时,那冰冷的、颤抖的指尖。
而她自己呢?
她一边用最温和的话语安抚着惊恐失措的好友,扮演着唯一依靠的角色;一边,却在无人知晓的阴影里,私下拨通了王丽娟的电话,冷静地告知了苏怡安的藏身之处。
她也永远无法忘记,当王丽娟和苏建国找上门,强行带走苏怡安时,苏怡安回头看她的那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猝不及防的震惊、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难以置信,以及深入骨髓的伤痛与绝望。
此刻,就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面对苏怡安那双盈满痛苦、执拗地渴求着共鸣与理解的眼睛,听着她近乎哀求地问出“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周青青只觉得那些被掩埋的愧疚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窒息。
她只能狼狈地别开视线,不敢与那双前世一样的眼睛对视,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两个沉重的字:
“……我能。”
这简单的两个字背后,是她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混合着深切理解、阴暗嫉妒、不甘沉沦以及沉重愧疚的复杂泥沼。
她理解苏怡安的恨,因为她自己也曾被同样的情绪啃噬;她嫉妒苏怡安曾有逃离的机会;她不忿于自己注定沉沦的命运;她更愧疚于自己亲手扼杀了好友唯一的生路。
有些真相太过丑陋与残忍,一旦揭开,就会将她们之间这最后一点赖以取暖的、虚假的温情焚烧殆尽。
这细微的躲避没有逃过苏怡安敏感的眼睛。她嘴角扯出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
“你也在心里唾弃我吧?觉得我心理阴暗,见不得别人好……”
周青青看着好友脸上那混合着绝望和自厌的神情,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垂下了眼帘。
她只能沉默地,将这沉重的秘密与那份扭曲而真实的“理解”,一同狠狠咽下,埋藏在不见天日的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