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完全无视了老师的情绪,只是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自言自语式”解释。
他目光放空,仿佛在对着空气或者办公室墙角那盆绿萝倾诉心声,但每一个字都精准地飘进旁边被迫“旁听”的苏晓樯耳朵里。
“——唉,主要是娜塔她吧,家里情况比较特殊,你是不知道,个在异国他乡多不容易,心理上就特别依赖熟人。
,”
“我又不好不管她,毕竟是干妹妹嘛,虽然不是亲的,但这层关系在,总不能看着她自生自灭吧?有时候她表现得黏人了点,我也是没办法,真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馀光偷偷观察苏晓樯的反应。
只见苏晓樯虽然依旧板着脸,假装在认真看老师批改试卷,但那微微侧过来的耳朵和稍稍放缓的呼吸,暴露了她正在仔细聆听的事实。
路明非心中暗喜,继续加大火力,把之前在音乐教室对柳淼淼说的那套说辞,更加声情并茂、细节丰富地演绎了一遍,重点强调了自己的“无奈”和“责任感”,以及零的“孤苦无依”和“单纯依赖”。
老师在一旁批卷子的手越来越快,红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带着点烦躁,内心大概在咆哮。
但他人还是太好了,又敏感察觉到这可能会影响这“小俩口”的关系,很重要,所以还是没打断。
终于,在路明非感觉自己快要词穷,开始重复“我也是没办法”第三遍的时候,老师如同救世主般开口了:“好了,试卷没问题了,你们可以先回去了。“
苏晓樯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就走。路明非也赶紧跟上。
两人前一后走出办公室,气氛似乎比来时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走廊上,苏晓樯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她忽然停下,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路明非:“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比珍珠还真!”路明非指天画地:“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啊!“
苏晓樯抿了抿嘴,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半响,她才带着点别扭开口:
“中午在活动室,弥弥告诉我—她说你是仗着有点钱,花言巧语蒙骗了那个娜塔,把她骗到家里当——当女仆什么的。我还以为你出去待了一段时间,真的学坏了,所以就——”
路明非一听,眼睛瞬间瞪圆了—好家伙!原来根儿在这儿呢!
他就说嘛,小天女虽然脾气火爆,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怎么会莫明其妙跟着夏弥一起对他施暴!
原来是夏弥这个小妖精在背后编排他!还编排得如此离谱!
火气瞬间就上来了,原本打算低声下气去哄夏弥的想法,直接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必须去找她“算帐”的熊熊斗志。
“奶奶滴!敢这么污蔑我!”
苏晓樯看着路明非气得跳脚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误会而产生的愧疚感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隐秘的放松还好,他相信了自己生气是因为这个理由。
她试探性地问:“弥弥那边——她好象误会挺深的,需要我帮你去劝劝吗?”
“不用!”路明非大手一挥,斩钉截铁:“你在场我反而不好发火!我必须亲自去跟她掰扯清楚!污蔑我的人格,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哦,好。”苏晓樯乖巧地点点头。
放学铃声响起,如同百鸟归巢的信号。
路明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平是声泪俱下地哀求,才让零勉强同意在校门口等他,不要跟着。
他看着她那双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冰蓝色眼眸,心里有点发虚,但还是硬着头皮,做贼似的溜向了社团活动楼。
活动室的门虚掩着。
路明非悄悄推开一条缝,只见里面没有开灯,夕阳的馀晖通过窗户,给房间蒙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夏弥果然还在里面。
她象一只被遗弃的小猫,整个人缩在墙角那张褪色的老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点滑稽的胡萝卜型状长条玩偶。
她把半张脸都埋在了玩偶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此刻那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灵动和狡黠,只剩下化不开的委屈和气愤,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塞满了松果的仓鼠。
看到这一幕,路明非心里那点兴师问罪的火气,一下就消减了不少。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沙发。
然后,在夏弥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出手,右手精准地捏住了她一边软乎乎的脸蛋!
“唔!“夏弥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看清是路明非后,眼中的委屈瞬间被怒火取代!张牙舞爪地就要反抗,伸手想去抓路明非的手。
但显然,她那平时能把路明非挠得满屋子跑的手,此刻是使不出力气的,只能软绵绵地搭在路明非的手臂上。
夏弥只能继续用那双喷火的眼睛,气鼓鼓地瞪着路明非,用眼神表达着她的愤怒。
路明非顺势也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这老沙发本来就不大,他这一坐下去,两人立刻挨得极近,骼膊贴着骼膊,腿碰着腿。
夏弥不满地“哼”了一声,使劲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试图拉开距离。
路明非厚着脸皮,也跟着往她那边挤了挤。
夏弥再缩,路明非再挤。
如此反复几次,夏弥已经被挤到了沙发扶手边缘,实在是没地方可退了。
她整个人几乎要嵌进沙发角落里,只能被迫和路明非紧挨着坐在一起,能清淅地感受到对方身上载来的温度和气息。
“你放开我!”夏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怒气。
“不放。”路明非回答得干脆利落,手指还恶劣地轻轻捏了捏她脸上的软肉。
“你放开我!”夏弥提高了音量,试图挣扎,但被路明非牢牢制住。
“不放。”路明非依旧是那两个字,语气却带上了一点无赖的笑意。
“放开!”
“不放。”
如此幼稚而别扭的对话,在昏暗的活动室里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象是一段古怪的、
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咒语。
终于,在夏弥又一次徒劳的挣扎后,路明非看准时机,捏着她脸蛋的手忽然松开,转而向下,温热的手掌一下子包裹住了她那只微微发凉的小手。
夏弥浑身一僵,所有挣扎和叫嚷瞬间停。
她的小脸一下就红了,象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泛着粉色的侧脸和微微颤斗的睫毛,再也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校园广播里,悠扬舒缓的放学后音乐缓缓响起,如同温柔的潮水,漫过寂静的教程楼,也流淌进这间的活动室。
夕阳的光线变得更加柔和,金粉一样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象是在随着音乐轻轻舞蹈。
路明非见夏弥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象只炸毛的小兽,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指尖能感受到她掌心细微的纹路和逐渐回升的温度。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用一种平时很少有的认真语气,轻声开始了讲述:
“其实——封城那段时间,在阿美莉卡那边,发生了挺多事的——”
路明非说完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晚了,仅剩的天光在西边挣扎著,留下最后一抹浅红的尾迹。
活动室里依旧没有开灯,昏暗而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归家学生的喧闹,以及远处街道渐起的车流声。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觉得把封城期间那些混乱、荒诞的经历,以及回来后面对零那巨大转变的无措和猜测,都一点点地摊开在了这片暮色里。
语气不自觉地放得很缓,象是在梳理一团纠缠已久的毛线。
关于零,他最终还是没有用那套熟练的“干妹妹”说辞,而是带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困惑,低声说道:
“——可能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还发生了些我们都不知道的事吧。所以她现在—
—对我,好象变了很多。“
停下话头后,空气中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路明非看向夏弥,她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着脸看不清表情,也没有任何要回应或评论的意思。
夏弥只是安静地听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消化他说的这些话。
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蔓延。
路明非等了一会儿,见她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便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那——我先走了。”他低声说。
夏弥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路明非便不再停留,转身轻轻拉开活动室的门,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直到走向校门,踏上那条熟悉的小路,清凉的晚风拂面而来,他才猛地一个激灵。
“我靠!”
他想起来了,他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一他让零在校门口等他!
而现在,天都快黑透了!
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校门,心里已经预演了八百种死法。
然而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看到那道娇小的身影时,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降临。
零就安静地站在校门旁的阴影里,背着她的双肩包,藏蓝色的百褶裙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她没有不耐烦地踱步,没有低头玩手机,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象一尊被遗忘在夜色里的精致人偶。
路灯在她金色的发丝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边,白淅的脸庞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看到路明非跑来,她只是抬起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他,然后,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一步,站到了他身边。
仿佛她只是等了几分钟,而不是将近两个小时。
路明非喘着粗气,看着零这副平静得过分的模样,心里更毛了。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对、对不起啊——有点事耽搁了,让你等这么久”
零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
路明非里直打鼓,试探着继续说:“那个——天都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零侧过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穿透了他的心虚,直抵内心。
路明非被她看得头皮发麻,赶紧改口:“呃—·要不,咱们吃了晚饭再回去?我知道学校附近有家店还不错—”
零点了点头。
路明非心里一块大石稍稍落地,连忙趁热打铁:“那—我顺便带你熟悉下学校附近的地方吧?这边晚上还挺热闹的。”
两人并肩走入渐渐喧器起来的夜色中。
学校后门连接着一条不算宽阔但充满烟火气的小街,此刻华灯初上,各种小吃摊、奶茶店、文具店都亮起了招牌,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油脂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以及各种调料混杂在一起的热闹气息。
逗留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嬉笑打闹,充满了生活的活力。
这与阿美莉卡那种宽阔、整洁但入夜后往往显得有些冷清的街道截然不同。
路明非带着零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不时指指点点:“看,那家麻辣烫味道很正!”“这家奶茶店的珍珠煮得特别q弹!”“哎,那边以前是家租书店,现在改成打印店了——”
零安静地跟在他身边,冰蓝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闪铄的霓虹灯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让她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路明非买了两串烤面筋,递给她一串。
零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优雅,但路明非似乎看到她微微咪了下眼睛,象是被那咸香微辣的味道取悦了。
他又跑去排长队买了一份刚出锅的,撒满梅子粉和甘梅粉的炸薯条,热乎乎地塞到零手里。
零看着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薯条,尤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
看着她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的脸颊,路明非心里的忐忑终于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平静。
他放慢了脚步,和零并排走在嘈杂而温暖的夜市街道上,随口问道:“怎么样?你自己以前——这么逛过吗?”
零咽下嘴里的食物,摇了摇头,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有些轻:“没有。”
“感觉和阿美那边很不样,对吧?”路明非笑着说:“这边晚上总是吵吵闹闹的,但是——挺有人情味的。”
“是不是很有活着的感觉?”
零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被各色灯光映照得泛红的夜空,又看了看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回路明非带着笑意的侧脸上。
她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