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师傅的吩咐,我每晚临睡前都有帮她确认灵魂的状态。”清晓把一张画满了奇奇怪怪符号的符纸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向师傅汇报,“虽然剩下的那一魂依然有些暗淡,但就目前而言,情况还算是稳定。”
“恩。”天算道长抓起一把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往嘴里丢。
“至于她本人,现在干活的积极性比前两天更进一步,什么都要跟我抢着做一一昨天下午趁我不注意,差点就把我换下来的衣服拿去一起洗了。”清晓指着面前的那碗喝了一半的蔬菜粥,“今天的粥就是她熬的,师傅感觉如何。”
“还不错。”天算道长点评,“下次可以打俩蛋进去。”
“除了熬粥、喂鸡这点小事之外,她好象还会缝衣服。昨晚补衣服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看了半天,估计下次就要上手了。”清晓说,“虽然我没好意思细问,但从她上手的速度来看,这些应该都是她生前就掌握的技能,如今伴随着灵魂一起被这具身体继承了过去一我可不觉得僵尸和心灵手巧这个词能扯上关系。”
“这么说起来,她昨天还顺手帮为师晒了花生。”天算附和道,“看来也是经历过苦日子,可怜人呐。”
“可她会的也不只有这些。”清晓说,“除了识字和吹笛以外,她似乎还会画画呢。”
“喔?她画给你看过?”
“那倒没有,不过先前我陪她观里逛的时候,她盯着斋堂里那副不知是谁留下的八骏图,认真地看了很久———”
“那是你师祖画的。”天算纠正他,“还有,那不是《八骏图》,是《七骏图》,你没发现画上少了一匹马吗?”
“喔,这么一说还真是。”清晓想了想,“可师祖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少画一匹马?”
“谁知道呢,估计是画落了吧,总不能是画里的马自己跑出去了。”天算饶有兴趣地问,“所以呢?你怎么看出她会画画的?”
“眼神。”清晓神秘兮兮地说,“她看那副画的眼神,跟我们这种不懂画的人,看画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喔,那你是怎么看的?”
“瞎看,东看看西看看,没重点的那种。”清晓说,“不然我怎么会分不出里头是八匹马还是七匹马呢。”
“那她呢?”
“很仔细地看,从马的眼珠子到马背上的鬃毛再到马蹄子——”
“她看的是线条。”天算明白了。
“对,线条。”清晓点头,“反正就这意思,师傅你也会画画,你懂。”
“行,为师哪天找个机会跟她交流交流。”天算道长说,“既然这孩子这么多才多艺,下次你带她去库房,让她在你师祖留下的那架琴面前坐会儿,兴许她也能想起来怎么弹呢。”
“免了吧,我要是她,回忆起这么多上辈子的事,恐怕只会让我更混乱,更分不清自已到底是谁。”清晓摸了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为这事儿,我今早还跟她说“姑娘你既然识字,要不然给自己起个名字好了?这样我和师傅也好称呼你”一一其实我本意是让她有个名字,这辈子就当做是正儿八经地重来一回,不要再为过去的事儿而烦恼伤心。”
“取名啊———她怎么回的?”
“她说得她想不出来,要不然让我帮着给起一个好了。”清晓说,“不过想想也知道不合适吧?我又不是她爹妈,这事儿我来做也太没规矩了一一所以我就没答应,只让她多翻翻书,兴许就翻到喜欢的名字了。”
“这事儿你处理的倒是没问题。”天算道长赞同道,“你们几天前还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年纪差得也不多,最关键的是徒儿你还没什么文采,想来是只能编出那些阿猫阿狗起的名字,一点也不风雅一一所以让你给她起名字,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师傅你下次想说我没文采就直接说,不必绕这么大圈子。”清晓又吃了一颗花生米,“说起来这花生还真蛮好吃,是师傅你自己炒的吗?”
“不是,是镇上买的,昨天傍晚时候刚送到。”天算道长说,“为师这趟买的花生还在后院晒着呢,哪儿有这么快。”
“喔,我说呢。”清晓点头,“师傅你以前炒的花生那么难吃,怎么一夜之间进步如此神速,总不可能也跟那姑娘似的,是觉醒了上辈子的记忆不成?”
“别说那丧气话,你且看着,为师总有一天会炒出跟铺子里一模一样的花生的。”
今天,是僵尸姑娘来到云华观的第四天,早晨,天算道长以让徒儿给他送早饭的名义,约清晓来自己的住处聊聊关于这位客人的事儿。
就象清晓汇报的那样,相较刚醒来时的憎懂,这几日僵尸姑娘已经肉眼可见地越来越习惯在观里的生活。
并且随看某些记忆的苏醒,她开始主动地帮忙清晓分担一些杂事,从煮饭做菜收拾厨房到喂鸡、洗衣服,就没有她不乐意做的一一虽然清晓猜测,她应该不是真的喜欢干活(谁会喜欢干活呢?),只是因为这是“人”都会做的事情,所以她才抢着要做,好让自已更象人类一些。
只是在清晓看来,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毕竟无论怎么看,她的言行举止还有思想,比起僵尸、妖怪,明显要更接近人类:那个曾经属于某人的灵魂,所赋予她的并不只是那些破碎的记忆,还有一颗无比类似人类的“心”,因此她哪怕不刻意去做那些事,也没人会觉得她象是一个妖怪。
不过总之,面对僵尸姑娘现在“一切都在向人类进发”的状况,清晓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开心这一点,是肯定的一一但凡是见过她那晚醒来时那副失魂落魄模样的人,想来是都没法不动侧隐之心吧?
“说起来,为师昨天下午和那孩子聊天的时候,记得她曾提起过,说是你先前告诉了她咱们云华观的门规,”天算道长说,“有这回事吗?”
“是啊,那天跟她聊天的时候,顺嘴就说了。”清晓不以为意,“反正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也省得她终日担心自己不小心触犯了什么‘天条’,被咱们赶出去。”
“喔可是咱们云华观的门规那多么条,你能记得住?”天算道长有些好奇,“那些有的没的规矩,为师都忘得快差不多了。”
作为一个存在了几百年的门派,云华观当然有门规,而且还不少,真算起来最起码也得有个七八十条。
不过到了天算道长的师傅玄机道长这一代,因为观里实在是“人丁稀薄”,也没什么弟子,所以这些复杂规矩(几点起床啦,几点睡觉啦,每天要修炼多久啦)久而久之也就荒废的差不多了,大家只是默认它“存在过”,实际上压根没人遵守。
“师傅您这话说的,您都记不住,我要是能记住,那不有鬼了吗?”清晓端起茶杯,笑呵呵地抿了一口,“我随便总结了几条而已,主要是给她吃颗定心丸,让她少点顾虑。”
“那你总结了哪几条?”
“一共三点。”清晓竖起三根手指,“多听师傅的话、少惹师傅生气,以及,云华观可以吃牛肉。”
“—”天算道长沉默了一会儿过后,有些感慨地说,“真是没想到,这云华观传到了为师手里,竟然是只剩下这三条的规矩了(你居然接受了?)。看来等为师有朝一日,在九泉之下见到云华观列祖列宗的时候,是免不得要被臭骂一通啊。”
“师傅此言差矣。”始作俑者之一的清晓宽慰他,“咱们云华观落到了今天这般田地,也不是师傅一个人的错,大家都有责任。所以列位师祖想来是会体谅师傅的。”
“你再多说几句,今晚师傅恐怕就要托梦给我了。”天算道长清了清嗓子,说道,“行了,闲话就说到这儿吧。为师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一关于那位僵尸小姑娘的。”
“师傅可是准备传授她一些修行的诀窍吗?”清晓猜测。
“喔?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之前她找我请教过关于修炼的问题,估计她昨天有来问过师傅吧?”清晓自以为敏锐地说,“而咱们云华观的大部分法术都是不能外传的,师傅想来是再这件事感到烦恼一是传呢,还是不传呢?”
“呵呵,你倒是聪慧。”天算道长笑了笑,“那依你看,为师应当传授她那些本领么?”
“传呗,有什么不能传的。”清晓想也没想,“人家姑娘一心想做人,咱们可不能断了她向善之路。再说,法术不就是用来学的么?”
“你说的,这是‘于情’的部分,但‘理”的问题咱们也不能不考虑。”天算道长说,“且不论她的身份,你也说了,咱们云华观的大部分法术都是不能外传的,如今要是就这么轻易地传授给一个外人,多少是有些说不过去—”
“我怎么感觉,师傅你这是话里有话呢?”清晓有些怀疑地端起茶杯,“你其实已经想好计策了吧,师傅。”
“呵呵,还是你了解为师。我确实是想到一个办法,一个可以完美解决这个矛盾的好办法。”天算道长微微一笑,“为师准备收她做弟子。”
“噗—”清晓把嘴里半口茶水喷了出来,“你说什么?!”
“实不相瞒,这件事为师已经认真考虑了好几天了。”天算道长递给他一条帕巾,“一方面是要给她一个名分。毕竟是姑娘家,这不清不楚地住在咱们观里,一天两天还好,可长久下去,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合适。可如果她成了咱们云华观的一员,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另一方面是”天算道长授着胡子,慢悠悠地说,“为师在回来的路上曾经就这此事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为师这趟出门,有很大机会能收一个徒弟回来。”
“现在就带回了这个小姑娘,那就说明多半是她没错了。”天算笑道,“总不可能是那袋花生吧?”
“难,难道是—”这番话让清晓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在救下那姑娘的时候,你说自己要算算这趟回去的吉凶,还蹲在地上写写画画了半天,其实其实你当时是在算这人是不是你的徒弟?!”
“正是如此。”天算道长点头,“当时为师也是心念一动,才有此一算。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有所感’吧?呵呵呵。”
“难,难怪那天晚上你总是笑眯眯地看人家—”老早就为这件事感到奇怪的清晓,一下子好象全明白了,“你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她可能会是你的新徒弟了?!你是在把她自己人看?!”
“说的没错。”天算道长拍拍他的肩膀,重现了当时笑眯眯的表情,“正好为师看你对那孩子也没有什么抵触,只将她当做寻常人对待,这一点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清晓瞪大眼睛,越想越觉得荒唐一一他一直以来虽然是很照顾那位僵尸姑娘不假,可说到底也就只是很有分寸地将她当做观里的客人来对待,结果这自家师傅居然背地里,已经将她视为自己的亲传弟子了?甚至还把他这个真正的徒弟蒙在鼓里?
“为师这不是怕你露馅么?”天算指了指房间桌上的几身叠好的道袍,“我先前托人给她做的道袍,昨晚才做好了送来。总不好收人家做徒弟,连身新衣裳也不给吧?”
“可,可是——”
“哎呀,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咱们观里马上就要有第三个道士了,作为师兄,这份责任,你得牢牢地担起来。”天算拍了拍一脸五味杂陈的清晓,语重心长地说,“以后的日子,你要象是当年你师兄对你一样地对待她。”
“师傅还是等人家先同意了再说吧。”清晓赌气道,“万一人家只是想本本分分地做个普通女子,没兴趣跟着咱们当‘牛鼻子”,师傅可别嫌脸肿。”
“呵呵,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命一场,没什么可怨的。再说卜算的结果本来也不是板上钉钉,偶尔出点差错也很正常。”天算道长笑呵呵地说,“倒是你也别太紧张,一会儿见了她,该怎样就怎么样”
“师傅未免太看不起我了。”清晓马上挺起脖子,毫不示弱地说,“我好列也是当了十来年“师叔”的人,如今当个师兄而已,我何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