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之国,夜晚。
星辰点点,一轮巨大圆月低悬在夜的上空,近的仿佛触手可及。
那明亮澄澈的银辉洒满了庭院,仿佛连青砖缝里新抽的碧草都被压得伏了身子。
作为距离月亮最近的几个空间之一,青丘之国的夜晚大都如此,姣洁的明月恍如白日,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行人甚至不需要借助灯火的光亮,也能够清淅视物。
更论,今日还正好是难得的满月之夜。
“来来来,让一让让一让,秘制蜂蜜烤鸡来咯!”背后生有一对羽翼的年轻帮厨,端着几大盘烤的香喷喷的鸡肉从席间灵巧地飞过,为院子里的每一桌依序上菜,“这是我们大厨的拿手菜,诸位天狐大人都尝尝!”
因为知道今晚前来赴宴的客人很多,所以流儿的父母特意联系了一位熟识多年好友,
来帮忙负责今天的晚宴。
这位大厨并非九尾狐一族的成员,而是一只长得胖胖的“狸力”,据说他精通青丘之国各大菜系,就连狐王以前都吃过他做的烤鸡。而他的帮厨兼弟子则是一只声音很好听的灌灌,不光上菜很利索,报菜名的调调也跟唱曲儿似的。
也是在这对师徒的辛勤劳动之下,这开席到现在一个时辰都还没到,桌上就已经是碟子堆碟子,上满了五花八门的各种菜肴。
“来,璟儿吃点鸡。”同桌一位辈分挺大,可实际上只大了他三百来岁的小姨,很热情地夹菜给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多吃呀。”
“谢谢姨妈。”璟忍住了打饱隔的冲动,礼貌地感谢道。
平心而论,他绝对是这一桌“妇女”们围坐的桌上,吃得最多的一位。
毕竟这些流儿家的亲戚们很多都是几年、甚至十几年没见过面了,此次好不容易借着流儿的百岁宴聚在一起,彼此间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以至于从开席前到现在,从家长里短、童年趣事到相夫教子的话题,那真是聊都聊不完,就连璟身边自己的娘亲也添加了她们(就象这些流儿家的亲戚都认识璟一样,璟的母亲她们自然也很熟),席间动不动就是一阵“咯咯咯”的欢笑声,大家都忙着聊天叙旧,
压根没工夫吃菜。
而其他几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其中最为热闹的要数流儿的父亲、璟自己的老爹,还有圭真所在的那一桌。
“来!各位天狐前辈!”圭真不知道第几次端着酒杯站起来,又发起了新的一轮敬酒,“在这个满月的美好夜晚,希望我们两族之间的情谊,就象我和启先生之间的师徒情分一样,可以天长地久!来!晚辈敬各位前辈一杯!”
“来,喝!”同桌的男人纷纷起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一大概也是怕他喝多了,落座的时候,璟的老爹还轻轻拍了拍圭真的肩膀,轻声提醒他少喝点。
自开席之后,类似这样为了敬酒而找的理由(比如“为了庆祝流儿的生日!”、“为了感谢启先生对我的教悔!”、“感谢泯竹前辈(流儿的父亲)邀请我来参加这场百岁宴!”),在圭真这儿就好象是取之不竭一样,总是能一个一个的往外蹦。
不仅如此,他还拎着酒壶跑到各桌敬酒,热情地好象他不是今天席间“唯一的外族客人”,而是流儿父亲特意请来,专门负责炒热气氛的演员。
“那个地狼一族的小伙子真有意思。”璟这一桌上,流儿家的一位亲戚笑道,“我以前就听说过他们喝酒很豪爽,不过没想到这祝酒词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真不愧是地狼使团里的成员,鬼灵鬼灵的。”
“既然你对人家小伙子这么满意,要不要干脆把你家嫣儿介绍给他?”另一个亲戚打趣道,“我看他的发色,好象是地狼贵族才有的颜色,嫣儿要是嫁过去了,可就成了贵族家的夫人了呀。”
“也行也行,不过他们得约定好一年在地下住,一年在地上住才行,不然我不方便我去抱孙子,哈哈哈。”
在席间又一次响起妇女们的笑声中,璟只是默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看着席间客人们你来我往的敬酒、闲聊。
虽然他也发自内心地喜欢这种融洽的氛围,可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也不并准备跳下座位,和那几只在席间跑动的小狐狸们一起玩闹。
这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虽然流儿家亲戚们之间的感情,在将“同族之情”看的无比重要的九尾狐一族中,也属于算是相当不错的,更别提还有圭真这样的家伙到处敬酒炒热气氛,可这样快乐的氛围,恐怕很难一直维持到午夜时分的到来。
在这些年里,伴随着年纪的增长,被父母带着参加过不少次同族表哥表姐百岁宴的璟几乎可以肯定,所谓“为了庆祝孩子年满百岁”,在那表面上美好的寓意之下,
恐怕还藏看另外一层“特殊”的含义。
要知道,除了二十年前璟和流儿参加那场,同镇子的玩伴“无忧”的百岁宴以外,几乎每一场他参加过的百岁宴,席间的气氛都必然会随看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凝重。
直到午夜过后,当寿星走出房间,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席间感谢到访的宾客们时,气氛才会恢复正常,大家对着主人家该祝贺的祝贺,该恭喜的恭喜,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璟并不清楚,这种使得气氛逐渐凝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在午夜时分来临以前,席间那些大人们,尤其是今晚主角的父母,他们望向宅子,眼中透露出的那种担忧却是做不得假。
他们就好象是在担心,那个今晚因为百岁宴的传统,必须等到午夜过后才能走出房间的寿星,会遭遇什么“不测”一样。
可是怎么可能呢?
且不论这是青丘之国最强大、最团结的九尾狐一族的镇子,寿星也无一不是健健康康、能跑能跳的孩子,不过是过个生日而已,能出什么意外呢?更别提他参加了、见证那么多次百岁宴,就没有哪次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的。
怀揣着好奇,璟曾经试图从自家爹娘这里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无果,无论是以学识着称的父亲还是素来疼爱自己的母亲,他们对这件事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百岁宴对于每个孩子来说都是很重要,也非常值得期待日子,是一件毫无疑问的“好事”。
至于流儿那边收获的结果也差不多,甚至今天早上见面的时候,璟还悄悄问她,前一夜她的双亲有没有特意向她交代过什么事。
可流儿却摇摇头,表示一切正常,父母只是反复提醒了她几次,作为百岁宴主角所需遵守的一些最基本的礼仪而已,就忙着布置家里去了。
“你还好么,流儿?”璟望向流儿家宅子里,某一间隔看窗户正透出微微光亮的卧房,暗暗想着。
深夜时分,那轮圆月依然悬于夜空,月光洒在院中每一位客人的脸上,将他们的脸色映照的有些苍白。
此时距离午夜,已经过去将近一刻钟了,而流儿的双亲,则是在午夜到来前的一刻钟左右,结伴走进了女儿的闺房。
他们还没有出来。
而院子里现在的气氛,跟璟此前预料的几乎是完全一致,原本席间热闹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大人们的表情大都十分严肃,没有人吃菜也没有人敬酒,不是皱眉望着天就是凝视着流儿家的宅子,安静得恐怕针掉在地上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璟旁边年轻的小姨,有些沉不住气地压低声音道,“不,不会是真出什么事了吧?我记得流儿这孩子打小就聪慧,学什么法术都是手到擒来——”
“别乱说!”小姨旁边的中年女人低声喝止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在这死寂到让人感觉有些压抑的氛围中,时间继续一分一秒的流逝,就连璟的母亲也一脸愁容地望着宅子紧闭的房门,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终于,在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的目光中,宅子门突然从内被人推开。
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发现出来的并非流儿一家,而是只有流儿父亲一人一一璟从来没有看过这位记忆中总是笑呵呵的伯父脸上,出现过这么严肃、凝重的神情。
他甚至没有安抚其他客人意思,一出门就直奔自己的那一桌,在璟父亲的耳旁,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在短暂的交流过后,璟的父亲马上起身,随着流儿父亲一起快步走进了宅子,一同跟进去的还有流儿的大伯和爷爷、外公等家中的父辈,使得那一桌人一下少掉了三分之一。
璟见势不妙,也想一起跟看进去,却被母亲抓住小手,用眼神制止了他,示意他老实待着。
“不,不会吧不会吧”年轻的小姨看着再次关上的房门,还有小院里所有客人难看到无以复加的脸色,嘴唇颤斗地嘀喃看。
一旁同样脸色苍白的中年女人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把将她拦在怀里,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慰她,还是为了安慰自己。
“璟儿哥,是,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就在这个院中气氛跌至谷底的时候,一只小狐狸来到璟的身边,很小声问道,“我看爹爹和娘亲的表情都好奇怪—”
“别担心啦,可能只是你流儿姐姐终于盼到了百岁的生日这一天,实在太开心,正在房间里打滚呢。”璟认出了这是流儿的表妹娟儿,装作没事人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轻声宽慰道,“我没记错的话,娟儿你还第一次来参加百岁宴吧?”
“这倒是————”娟儿疑惑道,“所以百岁宴都是这样吗?”
“当然啦,毕竟对每一只九尾狐来说,百岁宴都是自己‘一生只有一次”
别说是开心地打滚,还有因为太激动,直接晕过去了的家伙”璟一边忽悠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狐狸,一边抬头,偷偷望向圭真那一桌。
果然,那个刚才感受到气氛不对,一直在东瞄西看的地狼青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圭真这家伙,这是偷摸着看热闹去了么?”璟暗暗想着,又看了看身旁探头探脑的娟儿,忽然心生一计。
“好啦好啦,流儿姐再有一会儿就出来了。”璟说,“小孩子不要乱跑,我带你回你娘亲那儿吧。”
“璟儿,你去哪里?”璟才刚跳下去,身后立刻响起了娘的声音。
“我送娟儿回座位!”璟立马举起了娟儿的手。
“”娘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是没有开口,转身安慰起了身旁一位正低头拭泪的女子一一璟认得她,是下午送他玉佩的那位流儿善良的姨妈。
“你还平安吗,流儿?”
璟牵着娟儿的手,朝着她的那一桌走去时,在心里无声地问道。
璟一路鬼鬼崇崇地绕路来到后院,果然就看到流儿窗外的地上,正探出一颗“英俊的脑袋”,明显是在偷听一一九尾狐城镇的大部分地方都设有类似“禁止使用土遁法术”的禁制,不过流儿家种着各种花草的后院,似乎是并不在受限的范围之内。
“我就知道你在这。”璟蹲在那颗脑袋旁边,轻声道,“在九尾狐的镇上用土遁法术,你不怕有人找你麻烦?”
“怕什么,我可是正儿八经受邀来的客人。”圭真也压低声音,“我也是为了关心小流才来的好吗?”
“所以钻到地下的意义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么?我们地狼族有一个词,叫‘地下有耳”。”圭真说,“我只是在践行传统罢了。”
“那你听到什么了?”
“有人在哭。”
“流儿么?”
“不,是伯母。”
“柜山,有兽焉,其状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