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儿童群聚唱谣,语涉边将私德,秽亵不堪,其调整齐如预制,盖镇刑司千户张迁欲构陷边将,夺宣府军饷支配权,密遣缇骑易服散书、教童唱谣所致。
风宪司谢渊率属吏按察,三日内获造言者三人,皆镇刑司役卒,供词牵连张迁。然首辅李嵩与诏狱署掌印太监王瑾交相庇护,仅以 ' 役卒妄言 ' 定罪,张迁竟得脱,终德佑一朝未伏法。
匿名书贴午门东,蜚语如刀割寸衷。
谁把忠良诬作贼,儿歌偏唱岳家通。
流言散尽雪初晴,午门犹见纸痕残。
莫教稚语成锋刃,须信沙场有骨坚。
腊月廿五的晓霜还凝在午门的鸱吻上,扫地卒老周握着竹扫帚的手已冻得发僵。他刚要清扫砖缝里的积雪,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踉跄着抬头时,后颈的汗毛猛地竖了起来 —— 朱红宫墙从基座到檐下,竟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纸,浆糊混着雪水冻成冰壳,将纸页死死粘在砖缝里,风刮过发出 \"簌簌\" 的声响,像无数人在暗处低语。
老周哆哆嗦嗦撕下离得最近的一张,纸是大同卫特产的粗麻纸,边缘带着未碾平的草梗,划得掌心生疼。墨色发乌,凑近了能闻见桐油味,字迹歪扭如鸡爪,却力透纸背:「告尔京中父老:宣府卫岳峰,狼子野心,与北元也先暗通款曲!去岁以粮万石换良马三百,马耳皆烙狼头记,现存大同卫私仓;约于今春冰解献雁门关,届时胡骑踏京畿,尔等皆为刀下鬼!其麾下士卒冻毙者众,非因粮尽,实乃粮被私换 —— 此等通敌叛将,当啖其肉、寝其皮,方泄军民之愤!
末尾画着个獠牙狼头,两只眼窝用朱砂点得鲜红,在熹微晨光里透着血光。早朝的官吏们陆续聚拢,靴底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脆响。礼部侍郎赵文渊捋着胡须细看,指尖蹭过纸页上的桐油墨痕,忽然压低声音对同僚道:\"这墨里掺了苍术灰,是镇刑司缇骑印泥的法子,寻常百姓哪得此物?未说完,他猛地收声 —— 张迁的亲随正站在人群外,目光像冰锥似的剜过来。
巷口突然飘来童声,稚嫩得像冰凌相撞。几个挎着菜篮的婆子循声望去,只见东单牌楼的雪堆旁,七八个穿得圆滚滚的幼子正围着石狮子蹦跳。领头的男孩缺了颗门牙,冻裂的嘴唇豁开道道血痕,唱到 \"冻死的人\" 时,便使劲跺着脚,冰碴子溅在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脸上。小姑娘鼻尖冻得通红,举起冻裂的小手作势抹泪,声音却脆生生的:\"岳将军,坏心肠,私通鞑子卖雁门;换牛羊,藏金银,冻死兵卒不心疼 ——\"
围观的婆子们直叹气,有个裹青布头巾的忍不住念叨:\"岳将军守边十年,怎么会\" 话音未落,墙根下三个裹毡帽的汉子便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往孩子们手里塞炒豆,粗粝的手指触到男孩冻僵的耳垂,低声道:\"唱得好,再唱遍 ' 藏金银 ',爷爷再给糖吃。炒豆带着镇刑司伙房特有的烟火气,孩子们抢着塞进嘴里,歌谣便又响起来,顺着风飘进布庄、酒肆、杂耍棚 —— 货郎挑着担子走过,无意识地跟着哼了两句;书生摇头晃脑背书,竟也错把诗句换成了 \"换牛羊\";连守城门的校尉换岗时,都忍不住用刀柄敲着石阶打拍子。
晨光漫过棋盘街时,老周发现午门的告示又多了一倍,连 \"鸣冤鼓\" 的鼓皮上都贴了三张。他望着那獠牙狼头,突然想起上月给镇刑司送柴,见张迁的书案上摆着方朱砂砚,砚台边堆着的,正是这种粗麻纸。寒风卷着童声掠过宫墙,老周打了个寒颤,赶紧埋下头扫地 —— 有些事,看见了也当没看见,这是他在皇城根下活了五十年的规矩。
玄夜卫沈炼率缇骑赶到时,官吏们正围着告示窃窃私语。二字发抖:\"周诚是宣府卫的老兵,戍边二十三年,去年冻毙在堞楼,怎么成了细作?音未落,巷口传来孩童拍手声,三个穿破棉袄的小儿围着石狮子转圈,唱得字正腔圆:\"岳总兵,卖雁门,换匹马可骑,忘了边关人。周爷爷,是细作,北元给糖吃,忘了大吴恩\" 沈炼猛地攥紧令牌,指节泛白 —— 这歌谣连周诚的姓氏都编进去,绝非市井小儿能随口杜撰。
风宪司值房内,谢渊将揭下的匿名告示铺在案上,桑皮纸边缘还沾着午门墙砖的灰屑。挑起纸面,对着日光细看:\"墨里掺了大同卫的煤烟,纸背有 ' 镇刑司制 ' 的暗纹,张迁上月从大同卫调京时,带的正是这种纸。官递上勘验记录:\"大人,比对了镇刑司缇骑的笔迹,这告示上的 ' 岳' 字,与张迁亲随刘三写的供状如出一辙。
宣府卫的急报三日后送抵文华殿。迹比往日潦草,墨点溅得像雪粒:\"臣于腊月廿六亲率部卒巡雁门,斩北元斥候三人,何来通敌事?周诚乃冻死之忠卒,竟被诬为细作,臣心如刀绞!流言已使士卒疑惧,昨夜有新兵哭问 ' 将军真要降北元吗 ',若再蔓延,恐军心动摇\" 奏疏旁附着百户以上军官的联名血书,红痕漫过 \"岳峰忠勇\" 四字,连最年轻的试百户都按了指印。
西市皮影戏棚后,沈炼抓住老卒时,他正往孩子们手里塞糖块。老卒裤脚沾着镇刑司的炭灰,见了玄夜卫令牌,腿一软就跪下了:\"大人饶命!是张千户给了小人五两银子,教孩子们唱 ' 岳家通 ',说每教一个娃,就多给一文钱\" 他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上面是张迁亲书的歌词:\"岳总兵,卖国门,换匹马可骑,忘了边关人 —— 注:每日辰时在西市教唱,午时去南市,需让十岁以下小儿传唱。
暖阁里,萧桓翻着两封奏疏。谢渊的奏疏附了王姓役卒的供词,字迹歪扭却恳切:\"张迁言 ' 岳峰倒,则镇刑司可掌宣府军饷 ',故令小的刻版印匿名书,每版刻百张,已刻十版\" 李嵩的奏疏则列着 \"岳峰通敌十证\",第一条便是 \"去年冬北元未袭宣府,必是私通\"。
李德全为他续上热茶,蒸汽模糊了龙椅上的雕纹:\"陛下,张迁是李嵩的人,供词怕不可信。桓未答,指尖却在 \"未袭宣府\" 四字上反复摩挲 —— 他突然想起上月司钥库的粮堆,那些粮若真被岳峰私通北元,李嵩为何还要拦着发往宣府?这念头如火星,在他心头噼啪作响。孩童的歌谣,不知何时已变了调:\"岳将军,守雁门,斩北元,保大吴\" 老太监愣了愣:\"这 怎么唱变了?
镇刑司外,谢渊与张迁对峙时,缇骑的刀已出鞘。史,私闯镇刑司,按律当斩!迁按着腰间的刀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宪牌,铜牌在雪光里泛冷:\"奉旨查匿名诽谤案,张千户若阻,便是抗旨。
双方僵持间,巷口传来喧哗。几个穿红棉袄的小儿举着木刀,围着个披黑布的 \"假北元\" 喊打,嘴里唱着新编的歌谣:\"张千户,坏心肠,编瞎话,害忠良。杀北元,保咱们,不遭殃\" 张迁脸色骤变,这分明是把他编的歌词改了。笑了,指着那些孩童对张迁道:\"千户瞧,民心如秤,连小儿都知忠奸。你用歌谣杀人,终究杀不了人心。
岳峰的第三封奏疏抵达京师。辩白,只附了份宣府卫的战报:\"腊月廿九,北元也先率部袭雁门,臣率部迎击,斩敌百余人,获战马五十匹,马耳烙印皆为 ' 也先部 ',与匿名书所言 ' 换马 ' 之事恰相反。疏末尾,他请萧桓将战马送太仆寺查验,\"若有一匹是宣府所换,臣愿解甲归田。
谢渊在朝堂上捧着战报,声音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陛下请看!岳将军在边关浴血,有人却在京师造谣!镇刑司截获的 ' 北元密信 ',用的是江南竹纸;匿名书的桑皮纸,出自镇刑司库房!这不是构陷,是什么?嵩脸色铁青,却仍强辩:\"战时献俘,或有伪作\" 话未说完,太仆寺卿匆匆闯入:\"陛下,宣府送来的战马,马耳烙印确为北元也先部独有,马龄三岁,与宣府所育战马齿龄不符!
沈炼将判决书送谢渊看时,谢渊正望着宣府方向的炊烟:\"罚俸三月?这就完了?炼喉间滚过一声叹:\"张迁咬口 ' 自作主张 ',李嵩在诏狱署的眼线又压着不让深查。处传来孩童的歌谣,已变成:\"岳将军,守边关,杀北元,美名传。坐牢房,编瞎话,脸丢光\" 谢渊望着雪地里嬉闹的孩子,突然道:\"至少孩子们知道,该唱什么了。门的墙砖上,匿名告示的残痕仍在,被雪水浸成淡褐色,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德佑十四年春,北元也先复率三万骑犯雁门,岳峰亲率精骑五百夜袭其营,斩将三员,获驼马千余,残部溃逃三十里。捷报传至京师,东单牌楼小儿忽改歌谣曰 ' 岳将军,守雁门,杀鞑子,护万民 ',与前谣相抵,市人始悟前事皆构陷。然镇刑司掌边将监察之权如故,张迁虽黜,其党羽仍密布缇骑,终德佑一朝未除。
流言如毒,初则蚀心,继则溃堤。德佑十三年冬的匿名书,黄纸黑字贴满午门,字里行间皆是 \"通敌卖关 \"的狠戾;传唱街巷的儿歌,由镇刑司役卒教唆稚童唱出,\" 换牛羊 藏金银\" 之语,竟比刀箭更能摧折忠名。李嵩欲借流言削边将兵权,使镇刑司独掌边饷;张迁欲假童谣构陷岳峰,以报司钥库查案之仇 —— 二人以孩童为刀,以市井为狱,其术之阴,其心之狠,直教观者齿冷。
谢渊之察,非仅为勘一案之真伪。他带玄夜卫闯镇刑司印刷坊,持王姓役卒供词力辩于朝堂,实为护守边者之心:若忠良可被流言污名,谁复敢披甲戍边?岳峰之忍,非仅为全一己之名。卫收聚儿歌抄本,遍示诸将曰 \"我辈守土,非为虚名\",实为安三军之志:若流言能乱军心,北元何需挥刃?
萧桓之断,虽未及根除积弊,然能斥李嵩之诬、纳谢渊之谏,遣使慰劳、明示信任,已属难能。盖帝王之术,在辨流言于未溃,在护忠良于将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