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宇文泰中军大帐。
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昨夜之事,诸位想必已有耳闻。”
宇文泰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
他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在角落里的黎诚身上略微停顿了片刻,又不着痕迹地润开。
“那个叛逃的小子暂且不论,不过他闹出的动静,倒是意外给我等送来了一份厚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趁着他夜奔,高欢军中久被压制的汉人也不堪受辱,有不少跟着他趁乱夜奔,投我者不下百人!”
“从他们中,我们得到了贼在军阵中的确切位置—约就在此处!”
他的指尖重重戳在沙盘上模拟出的东魏大军的某个内核局域。
帐中诸将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看向宇文泰所指之处。
高欢的帅帐位置,这是千金难换的绝密军情。
宇文泰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了些,但还算沉静。
“战机稍纵即逝,高欢以为河桥新断,我军长奔疲敝,其主力尚未完全展开,营盘连接处必有疏漏!”
“昨夜夜袭虽被彭乐截断,但所幸无有太伤亡,更是挫了他的锋芒。”
“如今我意,便是逼战。”
“逼战?”
“对。”宇泰道:“逼欢同我决战。”
众人对视一眼,面上有着浓厚的不解。
己方兵力绝对弱于高欢,纵使关陇子弟好兵好马,可六镇军户也是良家子弟!
宇文泰淡淡道:“逼战为砧,夺帅为锤!”
“我预点精骑三千,待一良机直捣黄龙,斩陷苦战的高欢于帐下—此战若成,东贼群龙无首,十万大军倾刻瓦解,虎牢之围自解!关中可安,大魏可兴!”
斩首高欢。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帐中炸响,所有人都瞬息摒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泼天的功劳,但也伴随着十死无生的凶险。
不过三千骑冲十二万大军的中军?
就算是乱战,这也已经不是普通的冒险了,而是在赌命!
短暂的死寂后,所有人的目光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帐中那位须发花白的老将贺拔胜。
贺拔胜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在地上的老槊。
他知道轮到自己了一贺拔胜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因激动而微微泛红,浑浊的双眼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
他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为兄复仇,为贺拔家雪耻,就在今日!
没有一丝尤豫,贺拔胜一步踏出,单膝跪下,声音沙哑却如金铁交鸣,重重砸在每个人心头:“末将贺拔胜愿领此命!”
帐内一片肃然,无人同他争抢这个机会。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任务除了贺拔胜自己放弃,没人有资格来争。
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既有足够的理由,又有足够的恨,也有足够的分量去执行这必死之局。
宇文泰看着贺拔胜,眼神复杂,有期许,有决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泯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缓缓点头:“好!破胡老将军——”
“稍等!”
一个平静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不大,却稍有冒犯地打断了宇文泰的话,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说话的是黎诚。
他站在贺拔胜侧后方一步之遥,忽得迎着宇文泰惊愕的目光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末将李智灵,愿随贺拔将军同往。”
贺拔胜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河桥之论后,他早知黎诚必然要跟随自己冲杀,倒是并不意外,也没有开口阻止的意思。
宇文泰的眉头深深锁起,转过目光审视着黎诚。
他自然是不希望黎诚跟着贺拔胜去送死的,虽然未来的改革不是非他不可,但有这么一个机灵知道自己目标的副手,总归是好用许多。
而且能提出府兵制的人绝非傻瓜,难道他看不出来这是去送死?
“李幢主,你可知此去何为?”宇文泰皱了皱眉,倒是不失威严地沉声问道:“那是高欢十二万大军的中军腹地,昨夜彭乐已让你见识了东贼悍将之威,今日高欢身边,只会有更多侯景、彭乐之辈!此去九死一生!
“末将知晓。”
黎诚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静。
“正因如此,才更需有人同往,若无人相助冲开兵阵,便是奇袭,贺拔将军一人陷阵也难杀近高欢。”
黎诚缓缓摇了摇头:“末将昨夜与彭乐交手,略知东贼悍将深浅,或可稍减老将军压力。”
周围的将领只是沉默地看着,三人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们咂吧出几分不对劲来。
主要是宇文泰一
不过一个幢主,宇文泰似乎并不想让他跟着?
他是哪家子弟?姓李,莫非是陇西李氏的子弟?
因为这个朝代民族混杂的特殊性,将领们都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看着这一切,脑海中千回百转。
难道宇文泰要打压陇西李氏?
这些打仗的武将可不是影视剧中的傻大个,只知道冲杀一武将不比文臣蠢,只是两者专攻的方向不同。
众人一时玩味起宇文泰的态度起来,有人看着李虎,面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而且贺拔胜的态度也很奇怪这幢主是他麾下的,必然是默认跟着老将军去的,为何还有请战这一说?
众人的眼神在三人之间来回流转,心底琢磨着这三人在暗地里有什么纠葛。
不过站在贺拔胜身旁的李虎倒是知道些什么,大概是贺拔胜同他私底下有过沟通,他看了一眼黎诚,缓缓开了口。
“小子,别犯浑!你昨夜虽胜彭乐半招,那是你本事一但那是高欢的老巢,陷进去,任你是天神下凡也杀不出来!破胡心志已决,你莫要添乱!”
但黎诚仍旧如同中流砥柱般微微低垂着眼眸,岿然不动。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目光,坦然地迎上宇文泰质询的眼神,缓缓道。
“丞相,我非为意气,也非全为报恩。我本一游侠儿,临时投军是为做一番大事业。
,,顿了顿,黎诚接着道:“何为大事业?若连直面高欢的勇气都没有,谈何大事业?此战若成,便是我扬名撬动天下的支点。我意已决,请丞相成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
帐内又是一静。宇文泰看着黎诚的眼神倒是增添了几分赏识。
他和黎诚谈论过改革,黎诚必须用血和火杀出名气来一宇文泰可以不用他,如果要用他,就必须拿出成绩来。
宇文泰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半响才缓缓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劝,若能送回贺六浑的首级,你的前程自是阳关大道!
贺拔胜拱拱手,这才继续道:“末将贺拔胜请与幢主李智灵同领三千精骑,突袭高欢中军。”
“准。”
宇文泰深吸口气,道:“命你二人即刻单击三千最精锐具装骑兵,一人双马,轻甲快刀,直扑高欢帅帐!“
“本相亲率大军,先与贺六浑交战乱其视听,何时杀出,你们自行决断。记住,此战不为缠,只为击必杀!斩下欢级,便即刻回撤!”
“诺!”
贺拔胜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在帐中回荡。
宇文泰的目光在贺拔胜和黎诚身上来回扫视,挥了挥手,贺拔胜便与黎诚行了一礼,出外点兵去了。
众人皆目视着二人离去,谁也知道此去凶险,十死无生。
大帐内沉寂了刻,宇文泰这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赵贵!”
“臣在。”
“你领左军。”
“喏。”
历史上赵贵的战斗力不如其他人,但让他领左军,对宇文泰来说却是最好的选择。
一是他完全是自己人,二是左军并不是主攻手。
东西魏时期常锤砧战术,左军弱右军强,左军只需要阻拦对,当那个“砧”。
“若干惠!”
“臣在。””右军,交给你。“
“谨领右军,人在阵在。”
而右军和中军,自然是敲在“砧”上的“锤”!
最后,宇文泰的目光扫过帐中所有面孔,又落回粗糙的沙盘上。
他深吸口,声陡然决绝:“中军,本相自领!”
他没有用“本帅”,而是“本相”,意思是这场战斗,他不仅是他们的将领,还是大魏的丞相。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宇文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冰冷的剑锋在昏暗的帐内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沙盘上东魏大军的内核。
“诸君!”
他的声音如同滚过天际的闷雷,在每个人耳畔炸响。
“河桥断,高欢远来,骄兵已败,今复为忿兵!此乃天赐良机,葬之于虎牢,就在今日!”
“左拒赵贵,右拒若干惠,中军随我!”
宇文泰的剑尖重重顿在沙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若战鼓的起搏。
他的目光如炬:“此战斩高欢!断东贼脊梁!若胜,关中可安,大魏可兴!”
“关中必兴!”
“拔营!”
帐外天色大亮,晨光刺破薄雾,投下光亮在大地上。
贺拔胜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黎诚紧随其后。
老将军一边疾走,一边语速极快地对身边的亲兵下令,调兵,选马,备甲,每一道命令都简洁有力。
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再是那个略显佝偻的老者,而象一柄刚刚磨去锈迹、即将饮血的古剑。
何如死生仇?锈剑磨至今!
所谓好剑即使生锈,即使变钝,它的芯里也会剩下决不会生锈的好铁。
那种铁才是最好的铁,即使布满皱裂,但只要一溶入血和火,就必定会苏醒过来。
而复仇,本就是把剑插到血池里去磨得锋利的事。
校场上气氛肃杀。
三千精骑已经集结完毕。
因为混入了近百游侠儿的缘故,瞧上去有点乱糟糟的,但决不会有谁小觑这支军队。
人马皆披轻甲,只护住要害,以牺牲防护换取极限的速度。
每个骑士都配备了两匹雄骏的战马,一匹用于长途奔袭,一匹用于最后的冲锋陷阵。
当贺拔胜和黎诚登上点将台时,三千双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对建功立业和即将到来的血腥搏杀的狂热。
贺拔胜没有废话,他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校场。
“此去,只为斩将!”
他苍老的声音在校场回荡一“斩贺六浑!”
“不管他身边有多少护卫,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都给老子凿穿它!砍下他的脑袋,带回来!”
贺拔胜冷声道:“宇文丞相不会亏待你们,我贺拔破胡,也不会亏待你们!”
底下的人都看着他,目光炯炯。
贺拔胜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斜指东方高欢大营方向:“上马!准备随我一斩王旗!”
“斩王旗!”
三千骑士翻身上马,除了那些最前面的游侠儿以外,其他军士动作干净整齐,宛如一个人。
黎诚也跨上了梧桐树,一勒马绳,跟着另外几个幢主站在贺拔胜身后。
梧桐树似乎感应到了即将到来的大战,显得异常兴奋,四蹄刨地打着响鼻,鼻孔中喷出灼热的白气,赤红的丝丝血色雾气缭绕周身。
贺拔胜来到自己的黎马前,拍了拍马头。
这匹同样雄峻的战马似乎也感知到老主人今日不同往昔的决绝,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
贺拔胜有些不忍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这才翻身上马,动作依旧矫健利落。
他最后看了一眼黎诚,又看了一眼宇文泰中军方向飘扬的大纛,猛地一夹马腹!
“随我出发!”
“轰隆隆!”
三千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在贺拔胜的引领下猛地冲出了虎牢关东门。
而前方,正是东西魏征战杀伐的修罗战场,此刻已经杀声震天。
宇文泰的大军和高欢的大军已经开始厮杀了。
无时无刻都有士兵在死去,也无时无刻有人在领受狂血煞的赐福!
浓烈的血气遮天蔽日,几平要将天空压住。
马蹄声如同滚雷,踏碎了黄土,卷起漫天烟尘,向着前方宛如地狱般的绝地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