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在宽大的帅帐内摇曳,映照着端坐主位的身影。
那是一个面容俊美得令人摒息的男子。
并非阴柔之美,而是一种合了上位者威严与近乎完美轮廓的英挺。
他脸庞的线条如最杰出的工匠以理石雕琢,鼻梁高挺笔直,薄唇紧抿时带着一丝天生的凌厉。
尤其是一双眼眸一一低垂着、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掩住了其中翻涌的思绪。
岁月和沙场的风霜似乎并未侵蚀这份得天独厚的俊朗,反而为其镀上了一层历经战火淬炼的、更为内敛而迫人的辉光。
高欢。
他坐在大帐内,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却沉重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
帐外风声如狼,卷着黄河腥咸的湿气,狠狠拍打在营帐厚重的牛皮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斛律金跪在帐中,半边身子裹着厚厚的的绷带,脸色苍白得象刷了层新粉的墙,但那双眼晴依旧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刀锋,死死钉在身前的地面上。
“败了?”
高欢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
解律金头颅垂得更低,声音沙哑干涩:“末将无能,遭一小将突袭,阵脚溃乱,折损百骑精锐——河桥,失守了。””
敲击声夏然而止。
高欢缓缓起身,高大英挺的身躯在摇曳的烛光下投出一道巨大的阴影,瞬间将跪伏的斛律金完全笼罩。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下来。
“一个小将?”高欢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那丝难以置信的薄冰下,是汹涌的、被压抑的怒涛:“我大魏最引以为傲的铁轮重骑,百战精锐,竟被一个—-无名小卒击溃了?”
斛律金不说话,只低看头。
高欢瞧着解律金那塌陷的半边身子,微微眯了眯眼。
“是谁的部将?”
“贺拔胜。”
“贺拔胜———”高欢低眉沉思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又是贺拔—在他反复之际,我早该杀他。”
“此人绝非寻常人!末将与其只一合交锋,戟锋所指劲气如龙!若非他手中兵器普通,只怕末将连他一合也未能接下。”
高欢眯起了眼睛,瞳孔深处那点跳跃的怒意瞬间被更深的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所取代这可是斛律金!
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老将,或许不以个人勇力冠绝三军,但也绝对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猛将。
能在一合之内,就将他逼至如此绝境,废掉他半边身子的人—-那是何等怪物?
更何况听斛律金所言,他手里的兵器似乎还很糟糕。
甚至就连狂血煞之主都不曾认可这是拼死的搏杀,垂眸给斛律金搏杀赐福,就由他这般重伤。
“你先在本地养伤。”
看着斛律金身上的伤口,高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湖中翻腾的巨浪,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摇摇头,扶起单膝跪着的斛律金,叹道:“援引河桥本就是你的主意,就算败了,罪不在你,好好休息。”
“丞相—”斛律金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倔强的火焰熊熊燃烧:“末将请继续行军!就算拼着这条残躯,也必斩此獠首级!”
高欢断然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你伤势沉重,强行出战,只是徒增无谓伤亡,更损我军锐气,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那更是得不偿失。”
“河桥失守已成定局。当务之急,是立即重整军势,将叛贼与宇文泰打退,夺回虎牢关!”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一个醒目的关隘标记上一一正是虎牢关!
虎牢关三个字像重锤砸在寂静的营帐里一一它扼守着东去洛阳的咽喉要道,地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若不能尽快夺回或确保其在我方掌控,宇文泰的西魏大军随时能以河桥为跳板,直入邮城!
斛律金还想再争,但帐帘“”地一声被粗暴地掀开,一道身影带着一股阴冷的风闯入。
来人一身漆黑的贴身轻甲,腰间悬着一柄弧度诡异、刃口泛着幽蓝寒光的狭长弯刀。
他那双眼睛阴骜锐利得如同盘旋在尸骨堆上的秃鹫,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解律金,嘴角毫不掩饰地向上勾起,扯出一个带着浓浓嘲讽和玩味的冷笑。
高欢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虎牢关的位置,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侯景,你来得正好。”
高欢一开口,来人那股狂野不羁的气息瞬间收敛。
他大步上前,对着高欢的方向头颅微低,动作干脆利落。
“丞相,末将听闻河桥有变,特来听候丞相调遣!”
他抬起头,眼中闪铄着强烈的战意,但这份战意被牢牢框定在对高欢的绝对服从之下“末将请命!必提那无名小卒头颅来见!为大魏正名!”
高欢的目光终于从地图上抬起,缓缓扫过侯景的脸。
高欢与侯景是老相识了,在他还是六镇一个小兵卒的时候侯景便与他相识。
此人桀骜不驯,悍勇绝伦,活象一柄出鞘的凶刃般锋芒毕露一一然而这柄凶刃的刀柄,却始终牢牢握在高欢手中。
高欢垂着头思索着一一若侯景出手,或许真能解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棘手人物。
然而斛律金败绩在前,已损军威,若再仓促寻战,万一—
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忧虑。
战场上没有绝对的必胜,万一侯景也栽了,或者中了埋伏,那对东魏大军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尤其是在这急需稳定军心、火速转移的关键时刻。
“不必。”高欢最终缓缓摇头,俊美的面容上一片不容置喙:“那小将再是勇猛,终究不过一人之力,匹夫之勇影响不了大局。”
侯景眼中那炽烈的战意瞬间一凝,眉峰微,显然对这个命令感到意外,甚至有些难以理解。
以他的性子,这种强敌当前却避而不战的做法,几乎等同于怯懦。
若是现实中的侯景,大概不会这般莽撞,但这重历史的侯景和现实的差别极大。
他本是天生的长短脚,右脚稍短,故而武艺冲杀比不得他人,但狂血煞之主给了他一具完整的身体,让他不弱他们半分。
因此,侯景十分看重任何一个能取悦狂血煞之主的机会,体现为杀意更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兀自压下心头的躁动:“是。”
高欢沉默片刻,霍然转身对着帐外厉声喝道:“整军!明日寅时初刻全军开拔!目标虎牢关!延误者,斩!怯战者,斩!”
“得令!”
帐外亲兵立刻回应。
高欢大步走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吹动他鬓角的发丝和宽大的罩袍,露出下头亮的铠甲。
他望向远处那沉甸甸、仿佛吞噬一切的漆黑夜色,俊美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风声鸣咽,如同鬼哭。
良久,他象是突然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地问道:“那小将——-叫什么名字?”
身后斛律金的声音带着不甘和一丝茫然响起:“末将不知当时情势危急,只闻其声如雷,其戟汹汹,未及通名。”
“不知名么”高欢俊美的面容在夜色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宇文泰手下,何时藏了这样一条过江的猛龙?”
听到这话,侯景一直如同标枪般肃立在高欢侧后方,眼中精光爆射。
他再次沉声开口道:“丞相!末将斗胆请命!待大军抵虎牢,局势稍稳,末将愿亲率本部精锐,为丞相探明此疗底细!无论他是何方神圣,末将必将其首级,献于丞相帐前!”
高欢没有回头,许久才淡淡地应道:“此事容后再议。”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大帐内,重新只剩下高欢一人。
他回案几旁,手指无意识地摩着冰冷的木质边缘,摇曳的烛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
“十二万对八万,优势仍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