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河桥之论(1 / 1)

火焰在黑暗中疯舞,贪婪地舔着一切可燃之物。

炽热的光芒撕裂了厚重的夜幕,将黄河岸映照得如同白昼。

贺拔胜就站在岸边,离那毁灭性的光热不远,火光在他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跳跃,勾勒出坚硬的线条。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燃烧的浮桥,把手中大弓拉满,最后一支裹着油布、燃着烈焰的箭矢稳稳地搭在弦上。

这种木质的浮桥上头泼洒了桐油,见火就着。

箭矢离弦,只一雾,这箭便闪电般钉在那艘勉强控制住火势的浮舟上。

“啪啪”的爆响混在被烈焰与混乱吞噬的守桥士兵绝望的哀嚎声中,岸边的轻骑射手弯弓搭箭,把想要借着火势冲过河桥的步兵钉死。

贺拔胜魔下的轻骑兵,自然都是优秀的马弓手。

黎诚站在贺拔胜身旁几步之外,眺望着黄河对岸。

那半边浮桥还没有陷入烈焰中,他的视线越过摇摇欲坠的桥身,隐约能看见黑暗勾勒出的河阳城那沉默而庞大的阴影。

只怕斛律金早已经退过了河桥没了斛律金的重骑兵,驻守浮桥的步兵面对贺拔胜的轻骑全然不是对手,更何况此方刚刚完成了轻骑破重骑的千古壮举,士气正盛无二。

就在刚刚,破了斛律金的重骑后,轻骑兵在夜色和混乱的掩护下只三五次精准而致命的短促冲杀,便将河桥边临时拉起来不甚严整的步兵数组切割得七零八落。

一旦营帐被冲垮,恐慌就象瘟疫般蔓延。

在冲散了步兵数组后,一部分轻骑立刻迅捷下马,将早已准备好的引火之物点燃,投向驻军的营帐、辐重。

借着火势,混乱被瞬间放大,守桥的士兵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紧接着,便是这场突袭的内核目标一一浮桥。

根本无需将整座浮桥烧成灰,只需在最靠近东岸的几艘浮舟上点火,逼迫它们挣脱束缚便可。

一旦浮舟散落,这横跨天堑的命脉便宣告断裂。

贺拔胜缓缓转过身,火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巨大的、摇曳的光幕,将他花白的须发映照得根根透亮。

他的眼睛落在了黎诚身上,这位年轻的、在临阵选拔中脱颖而出的游侠儿,正凝望着焚毁的浮桥。

火光在他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明灭不定,也不知他在思索着什么。

贺拔胜忽然喊:“李智灵。”

“恩?”黎诚挑了挑眉,看向贺拔胜。

“此战往后,你便不要跟着我了。”

贺拔胜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授了授被火风拂动的花白胡须。

一场足以影响战局的大胜,似乎并未在他脸上激起多少波澜。

黎诚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贺拔胜放下手上的弓,把它挂回马上,拍了拍自己的黎马,道:“我临阵透选你们这些游侠儿,不过是为了一已私欲,你有这本事,不该跟着我去送死。”

“送死?”

“对,送死。”贺拔胜斩钉截铁,目光直视黎诚年轻的眼睛,没有丝毫闪躲:“这次破河桥多亏了你,我也不瞒你这小辈。

“就是送死。”贺拔胜缓缓道:“若无必要,此战我不参与大军正面对垒。我要做的,是领着最精锐的一支人马,像毒蛇一样从缝隙里钻进去,直扑高欢所在的中军大嘉!”

“此去若能成,必是深入万军之中,有去无回!那些桀骜不驯、目无法纪的游侠儿,正是随我冲阵赴死的最好—人选。”

他终究没用“填旋”这个词,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黎诚默然不语,其实在贺拔胜挑选他们这些江湖人而非正规军时,他就隐隐猜到了几分。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想在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博得这份千古无二的豪勇,那么代价或许会是战土的生命。

游侠儿再勇武,未经战阵磨砺,不懂军令配合,塞进大军里只会是累赘。

但若是作为一支只求斩首、不计生死的尖刀敢死队——他们的悍勇和灵性,反而成了最锋利的刀刃。

正所谓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死了无人惋惜,成了便是奇功。

贺拔胜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熊熊燃烧的河桥火焰,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象是在对黎诚诉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

“我本魏将,官拜荆州刺史,魔下带甲十万,却在高欢与皇帝争斗之时犹尤豫豫。”

贺拔胜似是回忆起当年,苦笑摇头:“当初皇帝与高欢决裂,幕僚为我献的上中下三策都是妙计,我却因为尤豫,一个也没有选。”

《周书》有载—

“高欢托晋阳之甲,意实难知。公宜席卷赴都,与决胜负,存没以之,此忠之上策也。”

皇帝与高欢相争,胜负难测。您应以席卷之势开赴京都,与高欢决一胜负,拼死尽忠,此为上策;

“若北阻鲁阳,南并旧楚,东连衮、豫,西接关中,带甲十万,观畔而动,亦中策也。”

或者以十万兵马据守荆州,北固边防,南向拓土,勾连充豫,结盟关中,静观时变,伺机而动,此为中策;

“举三荆之地,通款梁国,可以身免,功名去矣。策之下者。”

举州降梁,虽可免祸,但却功名尽毁,此为下策。

“我一个也没有选,就在那荆州城中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徒耗光阴,坐失良机!”

黎诚静静地听看,目光落在贺拔胜身上。

“等我终于下定决心西迁的时候,又因为尤豫不敢在潼关与追来的高欢大军决一死战,竟想着撤退避其锋芒。”

“那时候又有人劝我,如今天子蒙尘,流离失所,正是忠臣义士奋起勤王、建功立业之时!我手握强兵,若首倡义举,登高一呼,必然天下响应!若此时中道退兵,恐人心离散,坐失良机,到时悔之晚矣!”

“可我不敢一一我怕了高欢那如日中天的兵锋,我怕死,我怕输,我怕葬送了贺拔家这最后的家底。”

贺拔胜叹了口气,目光暗了暗:“等我惶惶如丧家之犬般回到州城,才发现侯景已经袭取了荆州,我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只能带着溃兵向南奔逃,幸得梁皇礼遇,这才保住残命。”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将如今真的老了,六十多岁的年纪,不要说在这个时代,便是在现代科技导致人均寿命升高不少的现代,也已是高寿。

他在西魏,纵使有人神的些许眷顾,可那光芒也只是些微,完全无法像某些天之骄子领受的恩赐一样让他重获青春。

常年的征战、逃亡、忧愤,象一把无形的锉刀,把他曾经挺拔的身姿锉得有些楼,将他的精力消磨殆尽。

岁月和风霜终归是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贺拔胜拄着马,道:“我这辈子好象一直都在做选择,可偏偏好象都选错了。”

“李虎要我代替死去的弟弟主持关中大局,稳住那些桀骜的武川豪杰,我畏惧不能从,只推举了独孤信去安抚他们。”贺拔胜轻声说。

“皇帝与高欢反目,我不敢勤王尽忠,也不愿背叛朝廷去依附高欢,不成不就、首鼠两端,不过是个笑话。”

黎诚没有回应,贺拔胜又继续道:“高欢大军压境,我不敢西奔投靠皇帝,也不敢鼓起勇气与他一战,被打得如丧家之犬。”

“后来梁皇许我重归大魏,归来后被候景追杀的时候,什么延续贺拔家百年荣光的念头,什么建功立业一一我都已经看淡了。”

“我老了,人神的目光投不到我的身上,年轻时想要创建的伟业都成了镜花水月,现在的我唯有一个想法。”

他的话语顿住。

黎诚注意到这个老人原本垂暮般的眼神忽然变了,他的眼神骤然变得象一条一无所有的老狼一样凶狠。

敕勒族血脉中那股原始的、未被完全汉化的蛮性与凶悍在这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身上猛然爆发出来,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孤注一掷的戾气!

“那就是杀掉高欢,为我兄弟报仇,为贺拔家报仇。”贺拔胜声音不高,可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淬看足年的血与火:“为了这个自标,就算宇文丞相因我贺拔家的身份而猜忌我、提防我、甚至利用完我就舍弃我—我也无所谓!我只要高欢死!”

他拍了拍黎诚的肩膀:“你很好,好到我有点吃惊了,而且你还年轻,以你的能力,未来封侯拜相绝非空谈。”

“不必再跟着我了,我已经是冢中枯骨了,去李虎那边吧一一”贺拔胜轻声说:“他与我有旧,且确是宇文丞相的嫡系,当初我拒绝了李虎请我回关中的请求后,他便死心塌地追随宇文泰。若在他手下,你更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河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和焦糊的气味掠过两人之间。

黎诚沉默着,目光从贺拔胜苍老而决绝的脸上移开,望向那仍在熊熊燃烧、逐渐分崩离析的浮桥残骸。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中跳跃,“我听闻锥子放在口袋里,锥尖必然露出来,不会长久埋没,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接过贺拔胜放在马上的大弓,抽出一支普通的羽箭。

搭箭,开弓,动作快如闪电。

强韧的弓臂在他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弯曲声,瞬间被拉成一轮饱满的满月,弓弦紧绷,宛如琴弦。

他瞄着烈焰中的河桥浮舟,铮一声放箭。

弓弦震鸣,利箭离弦!

这一箭精准地命中了连看浮舟的铁索,清脆刺耳的金铁断裂声炸开,那根饱受烈焰摧残又被利箭重创的铁索应声而断!

以这一箭为引,烧了好一会儿的河桥仿佛多米诺骨牌一样开始崩溃散架。

断裂声、崩塌声、巨木砸落水面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被点燃的浮舟率先失去了支撑,被狂暴的黄河水裹挟着,猛烈地撞击着邻近的浮舟。

整段靠近东岸的浮桥如同一条被斩断脊梁的巨龙,开始剧烈地扭曲、解体。

燃烧的船体、断裂的巨木,如同崩塌的山体轰然滑入浑浊汹涌的河水之中,溅起冲天的浪花和浓烟。

“河桥断了!”

有人惊呼。

失去了这边的锚固点,整个浮桥的结构彻底失衡,另一边未被点燃的部分也受到巨大的拉力牵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由于这边扼死了桥口,对面的援军一直冲杀不过来,见浮桥断了,大势已去,另一边的将领立刻下令,迅速斩断连接燃烧着的浮舟的铁索,仓惶地向下游漂去。

他们此行的自的已经达到了。

横跨天堑的信道化为乌有,想要重新架设?在湍急的黄河上,那将是一个漫长而血腥的过程。

黎诚看也不看那毁灭的景象,将弓丢还给贺拔胜,朗声笑了笑:“贺拔将军!你知道吗?你一生或许做错过很多选择,但这次一一你终于做对了一个!”

他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平静却夹杂着无与伦比的自信的微笑:“那就是我一一你给了我一个挑战你一步登天的机会,我自然也要回报你一—”

黎诚的笑容里没有狂与傲慢,也没有年轻人放狠话时候的生猛锐利,只有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他说的是必然发生的未来。

“便用那贺六浑的项上人头,来换我大好前程。”

贺拔胜一阵恍惚,好象在面前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某位意气风发的故人一是大哥贺拔允那沉稳如山、足以托付生死的豪迈?

还是弟弟贺拔岳那锐气冲天、勇冠三军的英姿?

又或者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也曾以材勇豪侠着称、意气风发欲要扫荡天下的—自己?

一阵强烈的恍惚感,如同黄河的浊浪般瞬间将他淹没。

“呵。”

他最后也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黄河边热浪与水雾狂涌,贺拔胜又拍了拍这年轻人的肩膀,回头振臂一呼,纠结起了劫掠屠杀完毕的骑兵,准备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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