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捡的就算是顶格的七百斤,最多不过二十八块钱。
天冷,家属院的人出手大方,许明嘴甜,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再加丈母娘的“压岁钱”,才有三十冒尖的收获。
黑娃嘴都合不拢了,好半天才结巴着追问:“夺、夺少?”
顾胜男行动力更强,从许明兜里拿出钱数了一遍再塞回去,可紊乱的呼吸表示她也不平静。
忙活一晚上没白忙活,三人的肚子都得犒劳。许明笑笑,招呼俩人:“走,喝羊汤去。”
点了三大碗加肉的羊汤,还有三瓶汽水,拢共一块九毛五,给三人组吃了个饱
吃的时候,黑娃两眼放光:“四哥,咱要不别上学了,就搂煤?一天三十,一个月九百哇!”
啪!
话刚说完,顾胜男结结实实给他后脑勺一下。
许明见状收回手,装老好人解释起来:“搂煤说白了还是靠火车道吃饭,不稳定,再说暖和起来之后,煤块须求就没这么大了。”
“而且就家属院才这么大方,搁外头你卖谁去?”
能考上五中,黑娃自然不傻,但秉持着“三人行必有人带脑子”的原则,他想都没想就点头。
反正四哥不会害他。
吃饱喝足后,许明说:“开学前还能搂几天,不过没有昨晚上那么好的机会了,你俩还来不来?不来的话现在分钱。”
黑娃不用说,肯定是许明指哪他打哪,当即拍着胸脯答应。
顾胜男言简意赅:“来。”
在集上晃悠半晌,许明买了一块白猫香皂,一条围巾,奢侈地花了两块五。
老爹那个状态,有块好香皂,身上能爽利点。至于老妈……让她不卖馄饨馍是不可能的,一条围巾多少能御寒。
回到村里已是晌午,到了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
燕婶雷打不动地在晒谷场嚼舌头,老远看见许明他们仨,声音压低了点。
昨天就被呲了两句,今个有老顾家的母金刚,再挨一拳头,她这身子骨可遭不住。
然后她就看黑娃眼珠一转,扯嗓门子问:“四哥,咱今天挣了多少?”
许明哪不懂他的意思,也扯着嗓子:“三十多吧,回去数一下。”
顾胜男懒得理这俩说相声的货,没拆台。
燕婶又气愤又羡慕地看仨人拐过弯,好半天气没顺过来。
问话的还是那新媳妇:“燕嫂儿,不是说许明从来不干活,咋挣得这么多哩?”
“搂煤去了吧。”有人附和。
大小媳妇们七嘴八舌地唠起来,有好奇的,有约着晚上一起搂煤的,就是没有看燕婶变成猪肝一样的脸的。
到了许家院子门口,顾胜男才说:“就爱现,晚上人多了我看你俩捡什么去。”
黑娃怪叫一声,懊恼得直拍大腿,他把这茬忘了!
许明老神在在:“晚上煤车不好,下午五点就走,她们碍不着。”
顾胜男反问:“你真胆肥了,白天就敢去,不怕火车站上收拾你?”
“真收拾你和黑娃就跑,算我的。”许明一脸的有恃无恐,“回去睡吧,多搂几天不都是钱?”
顾胜男想起这混球记得清清楚楚的车趟,还有曼姨给的压岁钱,寻思雨铃被祸害是没跑了,丢下个鄙夷的眼神,扯着黑娃走了。
许明哭笑不得,这回她真想岔了。
一来今天的车趟还是上辈子记住的消息,二来在家属院卖煤的时候,就听到职工们的议论。
有的还缺煤用,有的下午要到站上轮班,他才决定白天出击。
怎么着铁路职工家属院用了他的煤,四舍五入许明也算是关系户了,白天捡点也没啥。
而且又不是天天捡,一天四趟无烟煤列车,开学前只有初九,后面一连七天,能有六十块进帐不错了。
想着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
写书的时候还寻思瞧不上杂志社那点稿费呢,三个人忙活一通宵,运气拉满了才三十块钱。
就这还瞧不上杂志社的稿费,李云龙都在脑子里跳了起来,指着许明脑门骂“奶奶个腿的”。
蚊子再小也是肉,老妈卖一整天馄饨摸,好了也才一块几。
至少开学前,搂煤肯定不能停,多少减轻点家里的负担。
折腾了十多个钟头,本该疲惫的许明斗志昂扬,进院径直往西屋走,就要继续创作《亮剑》。
进屋一瞧,他傻眼了。
昨天的稿子压根没收,乱糟糟摆在书桌上,墨水钢笔也随便放的,就是现在整整齐齐,哪有稿子的影儿?
想来是老妈起床收拾了,他翻了几下没找到,去了隔壁的主屋。
今儿比昨儿更冷了,老爸没在院里发呆,改在屋里佝偻着,盯桌上落了层灰的小电视。
“爸,我妈呢?”
问完话许明就笑了,老爸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听见还是两说。
没有回应,许明自顾自地翻找,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心里抱怨着妈诶你又不识字,乱动儿子的东西干嘛?
正郁闷的时候,大门响了。
今天老妈何田回的格外早,许是馄饨馍卖完了。
许明瞧一眼挂钟,十二点多,再蒸几笼,寻思老妈想的肯定是再蒸几笼,下午出去还能卖不少。
“和平,一晌卖了三十个,一块五毛钱哩!”
她在院里就兴奋地喊,进屋的时候还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还差八块钱,四娃的学费就够了。”
本想兴师问罪,问老妈把稿子收哪去了的许明哑了火,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妈……”
何田掀开布帘,脸上的疲惫和喜悦僵住,旋即搓了搓脸蛋,挤出笑来:“四娃,啥时候回来的?写字写到半夜,还跑出去搂煤,饿没有?我给你煮俩……三个鸡蛋,你先眯一会去。”
以家徒四壁的老许家现在的情况,掺了玉米轴的窝头是不用吃的,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红薯和玉米面。
白面粉做了馄饨馍,鸡蛋都是给家里唯一一个学生吃的。
许明说:“妈,多煮几个,你也吃。”
“我吃啥鸡蛋嘛,写那么多字费脑子,”何田麻利地生火坐锅,从炕上的包袱摸三个鸡蛋出来,“前几年你爸算个帐都说脑袋疼,你吃。”
说完她愣住,想哭,又怕被儿子看见:“你先眯着,等会妈喊你。”
憋了好一会,可算是憋住了,就觉着脖子上柔柔地缠一圈布上来,一圈,又一圈。
定睛一看,机织的围巾。
许明又说:“妈,我仨搂煤挣了三十,多煮几个,咱都吃。”
儿子从来不和她说假话,何田想都不想就信了,问:“围巾多钱?”
“两块。”
“两块?”
她忽然觉得这围巾不暖和了,赶忙摘下来:“哪买的,妈戴着不舒服,退了去。”
“人说不好都收摊了,退什么,再说你娃挣三十块钱了,还买不了一条围巾?”
母子俩推搡半天,何田终是没拗过儿子,把围巾重新戴上了。
许明自己上了炕,再拿了三个鸡蛋出来:“一人两个。”
吃鸡蛋的时候,母子俩很沉默,许和平吭哧吭哧啃得喷香。
何田吃完,看自家男人和儿子发了会呆,突然说:“你写的字妈看不懂,给你压褥子底下了。”
许明一拍脑袋,老妈不识字,但知道写着字的都是宝贝,压床底下是她最朴素的掩藏方式——不能被人偷了。
“四娃,妈还年轻,还能做活。搂煤太费时间,别忘了看书写字。”
“恩。”
“你要争气,要考好大学。”
“恩。”
“要娶好看媳妇,比何婉还要好看。”
许明:“……”
阳光通过窗户打在妇人脸上,他看母亲微红的眼,心想老妈啥事都记着呢,她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