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何家人看不起他,老婆送的生日礼物,可让许明喜欢得紧哇。
他把手套戴上,摘下,又戴上,又摘下。反复好几次,才抚平了揣进大衣内兜。
何清海哪看不出这少年对自家妹子的喜欢?
“要不把婚事定下算了?”
年前许母来何家“赔罪”的时候,他试着提了这么一句。
看婶子弯下从没弯过的腰,因做活太多爬满皲裂的指尖簇在一起。又看小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他动摇了。
挣钱的事男人来就好,许明就算没出息,不还有娘家的大哥二哥帮衬?
但自家爹妈铁青的脸色,让何清海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尤其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堂妹。
“婶啊,一个馄饨馍才五分钱吧,这得卖多少,才能把婉儿从许明身上掉的价补回来?”
声音很细,他胸口很闷。
那会的许明更不争气,差点给何清海闷吐血,心想小妹咋看上这么个玩意?
今天能看见他变了,哪怕就搂煤呢,是好事。
努力的人过不了多好,也不会太差,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何清海又站了一会,在圪洞里打量曾经西庄村最气派的平房。
仿瓷掉了,没刷。
墙根被水沤了,没补。
和平叔的头发长了,没剪。
但桐树抽了点芽芽,许明长了点志气,看他以后怎么着吧。
他拍拍许明的肩:“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要是有……”
“二哥,你怎么到这旮旯了?多吸两口臭味,就不怕染上穷病?”
话没说完,就被尖细的声音打断了。
许明看何清海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不自然,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毛跟着二舅哥的嘴角一起抽了下。
嚯,又是个老熟人。
巷里的高挑女性,穿了高领毛衣和直筒裤,外罩米白色的呢子大衣。
皮手套、丝巾等小饰品不一而足,往后二十年,都算得上都市丽人了。
就是跟何婉三分象的五官上,颧骨凸得过高,坏了整体美感,有些刻薄。
带跟皮鞋碾地上的黄土粒时,也带几分不耐。
何清海明显不悦,压着嗓子似是恳求:“晓虹,你少说两句。”
“许明,年前我话说得确实重了点。”
何晓虹只当没听见,骄傲地扬起下巴指向许明。何清海走上去拉她,也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我理解年轻人的一时冲动。”
许明的眉一高一低地蹙着,右边嘴角往下一扯,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何晓虹被揶揄的表情激了,心底本来压着的火,腾地一下窜起来。
家里长辈这段时间提点过她,好歹许何两家以前关系不错,闹太过会坏了在村里的名声。
也数她数落许明妈的话最难听。
今儿听说许家四娃不搁地里头发愣了,何晓虹寻思过来说上两句软话。
再敲打几句,让这小子对何婉彻底死心。
但热脸贴了个农民儿子的冷屁股,这让她一个留学生怎么忍得下去?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家何婉以后的路,在京城,在香港,在海外。不是河东,不是耿县,更不是这个酸菜味儿洗不干净的小院。你配吗?”
“何晓虹!”何清海听不下去了,猛地提高嗓门,拉住呢子大衣的袖口就要走。
可看许明敛了笑,眸子里生出种别样的光彩,全不似十八岁的少年,他怔怔然松了手。
“地球这么大,咋能把婉儿框在一个城市里?再说了,东边潮退了会起,西边浪起了会落,我和婉儿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好!
许明将将说完,何清海差点没忍住鼓掌。
先前只见这混小子扯着小妹念什么“桃之夭夭”,不想也能讲这么硬气的话来,好歹还是个男人!
替小妹欣慰之馀,他又有点郁闷。
何家就在村西,许家在村东,怎么把自己也捎带着也骂了?
何晓虹先是愕然,有种被戳穿的羞耻感,这不是拐着弯骂她崇洋媚外?
好久,她讲出七年没讲过的脏话:“小王八蛋,你有种!”
好悬没忍住撒泼骂街,可看许明有些怜悯的眼神,她第一次感受到屈辱,只得咽回肚子转身就走。
“清海哥,晓虹姐,等等我。”
许明一扭头,黑娃和顾胜男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背后了。
就是一文一武的哼哈二将,这回一声没吭。
何清海回头看了顾胜男一眼,用眼神示意她跟上,对着何晓虹的耳朵说话,许是让她少置气。
顾胜男没走,十根铁棍一样的手指绞在一起,第一次有了女性的扭捏。
“我爸……”
“顾叔跟二哥干了?”
“恩。”顾胜男埋下脑袋。
这事比何晓虹给他上眼药来得惊讶,前世何清海确实拢了老爹带起来的司机,搞了运输队。
不过不是这几天。
骂了燕婶几句,竟然把这事提前了?
许明心里倒是没啥波澜,蛋糕就在那里,你不吃总有人去吃。
何家吃了,那几个司机家里还能好过点,比如顾胜男他爸。
想到这,他微笑示意顾胜男安心:“没事,去吧,吃饱了搂点好菜回来,别忘了晚上搂煤。”
她点点头,快步追何家兄妹去了。
“四哥,我……”
仨人走得远些了,黑娃才壮着胆子开口。
“嗐,你啥熊样我不知道?”许明满不在乎地翻个白眼,“不赖你。”
一向牙尖嘴利的黑娃,在何晓虹跟前话都说不出,更不提展示他骂得泼妇翻白眼的臭嘴。
这家伙有个毛病,看到美女浑身不爽利。
何晓虹也算够得上“美女”的下限,面对这样的“阶级敌人”,黑娃是靠不住的。
“那是四嫂国外留学的那个堂姐?”
“恩,多伦多大学。”
“多伦多?那是个啥地方?”
看好兄弟一脸迷茫,许明想了想如此解释:“你就当是北美宁古塔。”
“哦——”
黑娃恍然大悟,嗓门也跟着大了。
他不爱看书,但爱听四哥讲故事哇,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面,可没少提宁古塔。
“合著她是花钱到外国流放去了,图啥哩?”
何晓虹还没走远,重重打了个趔趄。
她似乎回头剜了俩兄弟一眼,但有点遗撼,离得太远,许明没看清。
不过爽了,许明满意地拍黑娃后脑勺一巴掌:“干得漂亮!”
看三人到路头拐进另一条巷,他的笑跟着收敛。
何晓虹是吧?
今天先收你点利息,日子还长,以后非得让你丫心服口服!
这个留学的假洋鬼子,很快就要到五中当音乐老师,是何婉爸妈托的关系。
必须给你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老母亲在何家丢过的脸,先从你身上收点利息!
许明越想越兴奋,李云龙的意大利炮都快从脑子里蹦出来了,推了黑娃一把。
“回你屋头眯会,黑咾喊上母大虫,咱搂煤去。”
黑娃摸不着头脑:“在你屋头不行?”
许明不看他,抬脚往院里走:“我要看书,麻溜滚。”
“噢。”
四哥是班里头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好学生哩,和他这种念书不球行的不一样,黑娃表示理解。
许明关了门,火燎燎钻进西屋,展开稿纸就在上面写:
李家坡战斗开始之前,李云龙正在水腰子兵工厂和后勤部长张万和软磨硬泡……
写着写着,有人进来点了油灯。
他没抬头,已经完全沉浸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年代。
直到写下: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们独立团全团一千多号人,决不会有人活着退出战斗!
许明揉了发酸的手腕搁下钢笔,就着油灯看了一眼稿子,差点没笑出声。
这字也忒丑了!
前世他的字一直就不好看,没少被几位红颜知己吐槽,何婉甚至给他买了字帖,说爸爸喜欢字好看的。
那许明更不能练了。
再到后来计算机普及,除了签名,他很少再碰笔。
这狗走熊爬的字,快和黑娃有一拼了。
不过写作这事急不得,这两天先写,等到了学校修改完,重新抄上一遍再投出去。
怎么说一九八五年,字也是作家的脸面嘛。
他抬头看一眼窗外,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钻过窗棂,在地上印下方方正正的光斑。
院外传来两声似狗非狼的吠叫,是黑娃和他常用的“接头暗号”,差不多该去搂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