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个铁骨铮铮的女汉子。
身披对襟碎花大棉袄,同色棉裤下,蹬一双手纳的棉鞋。
吊梢眼环睁,嘴角微撇,嫌弃地打量许明一遍又一遍。
换何婉如此表情,许明必将她揽到怀里狠狠执行家法。就是在这虎背熊腰面前,他是连个屁也不敢放哇。
毕竟这年头,一米七几的个头已经是女中豪杰。
但此獠还有臂上能走马的身量,任哪家汉子见了,都得躬敬抱拳道一声“好汉”。
“瞅你母!再瞅给你眼窝搅咯!”
好汉两条麻花辫一甩,撞得黑娃和许明一个趔趄,径直朝院内走去。
“叔,吃点心嘞!”
她往狗窝前面一蹲,扯开手里的牛皮纸包。
闻到香味的许和平挪了视线,和好汉你一块我一块吃起来。
黑娃揉着肩膀抱怨:“顾胜男,眼窝小得看不见路了?”
“狗嘴嘬住。”
只一个略带杀气的眼神,好悬没把黑娃吓得跳起来,乞求的目光看向好兄弟。
许明两手一摊,耸肩表示他也没辄。
哪怕比顾胜男高出一头呢,他从来没怀疑过此獠的实力。
直到重生之前,顾胜男面对这哥俩,也是一拳一个绝不含糊。
但许明还是开口了:“胜男,你哪弄得稻香村的点心?”
“稻香村!”
黑娃拾了牛皮纸上面的红纸一看,老鸹爪子一伸抓起一块,囫囵着往嘴里塞。
何婉爹妈早几年就去了京城发展,她时不时弄点京城玩意给许明打牙祭,黑娃和顾胜男沾了不少光。
点心刚咽下肚子,黑娃回过劲儿来,猛拍母大虫的虎臂:
“大虫大虫,四嫂不是去京城嘞,哪来的稻香村吃?”
说完他觉得说错话,缩着脖子看许明,顾胜男的目光也扫过来。
许明面不改色:“何家的?”
顾胜男点头。
“呕!”
黑娃忽地变了脸色,抠了半天嗓子眼啥都没抠出来,去水缸舀了一大瓢冷水咽完,痛心疾首地指着顾胜男:
“母大虫,你、你叛变革命!好你个投机分子!”
“叔和许明都没意见,你少在那里哇哇叫。”
“你……你……四哥!”
黑娃悲愤得胸口起伏,好半天说不出囫囵话,指着顾胜男看许明,活脱脱一个受了气的丑媳妇。
许明按下他的手,好笑道:“点心而已,吃呗。”
上辈子带过来的稻香村,被自尊心过强的少年许明砸了个稀烂。
还把顾胜男推了出去,和如今的黑娃一样说了不少难听话。
就是顾胜男对得起梁山好汉的外号,不光没记仇,后面还和他一起做了生意。
何家和他有矛盾,又不是和顾胜男有矛盾,这一世许明释然了。
场子早晚要找回来,这辈子该他带俩好兄弟发财。
没人再说话,只有一老一少嚼点心的声音。
被打断的思绪接回来,许明看着院里的一老二少,心里渐渐有了方向。
八五年的文学风潮方兴未艾,不乏一书成名火遍大江南北的作家。
前有路遥、阿城,后有莫言、馀华。
多他许明一个也不算啥嘛。
而且他前世做了挺久政府外包,动笔写报告那是家常便饭。
又加之本就喜欢看书,闲遐时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写作不是手到擒来?
有钱挣是必然的。
去年九月发布的《书籍稿酬试行规定》,着作稿已经提到千字六到二十元。
脑袋里装了这么多名家作品,这钱合该他挣不是?
抱着挣钱的信念,他开始在脑袋里搜刮读过的名家作品。
得符合当下时代,得快,得挣钱。
《平凡的世界》篇幅太长,而且就现在这个时间点,路遥八成写得差不多了。
短篇们文学性有馀,通俗不足。
许明目光落在狗窝旁的旧军用水壶上,忽地一拍大腿来了注意。
写《亮剑》。
有老爹的军旅背景背书,在条件限制比较大的前提下,创作顺畅也说的过去。
而且故事开篇的李家坡,原型不就在晋省嘛。
天时地利人和!
许明越想越是心头火热,李云龙在脑子里上蹦下跳仿佛要窜出来。
他正准备到西屋摊开稿纸开整,敲门声又起了。
门刚打开,看到外面的人他一晃神,脱口而出:“二哥?”
被叫二哥的男人显然比他更惊讶,眉毛挑得抬头纹都出来了。
“四娃,你好了?”
“哪的话,这不本来就好好的。”许明一边笑着应,一边把燕婶在心里骂了一万遍。
不就是发了几天呆,被这长舌妇传成“许家父子都害了傻病”。
“那就好,”男人打量他一遍,又打量一遍,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好。”
就是黑娃忍不住了,嗖地一下跳起来。
“何清海,何家人打四哥的时候你不拦,四嫂走京城的时候你不拦,现在过来装什么好人?”
这回他眼睛都红了,像被宰了牛的老农民。
“清、清海哥,这货就是嘴贱,我收拾他!”
一直老神在在的顾胜男,现在反而局促起来,转身追着黑娃就打,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只有许和平还在发愣。
何清海看了一眼许和平,又眼神复杂地看住许明,张了好几次嘴没出声,最后说:“叔怎么样?”
“精神些了。”许明答。
“二哥”是何婉的二哥,许何两家在那档子事之前,算极熟络的两家,他就跟着何婉这么叫。
不过算下来,两家快一个月没来往了。
许明对这个二哥的感情极复杂。
小时候扯着何婉到处野的时候,没少挨何清海的打。
可何家人打他,羞辱许家的时候,也只有何清海一个人向着他。
不是心疼他,是心疼自家小妹。
前世这个时候,再过几年他到京城打拼,吃了彼时在京城有了门脸的何家人不少闭门羹。
不是何清海帮忙,何婉和他得少见多少面?数不清。
再后来何婉怀孕,也是二哥帮衬顶着家里的长辈。
可惜前世何清海敲过多少次许家门,自尊心过剩的许明死活没让进。
这辈子不能不识好歹,一声二哥,含了几十年的感情。
何清海没有许明的先知先觉,语气还是尴尬,没话找话问:“婶不在?”
“县里卖馄饨馍去了。”
耿县过年走亲戚,有按人头送馄饨馍的习俗,就是今天已经正月初八,该走亲戚的差不多走完,卖不了多少。
毕竟一个才五分钱。
想到这许明鼻子有点酸。
这学期十五块钱的学费,是老妈馄饨馍一个一个卖出来的。
就这前世他还不争气,光在学校里失魂落魄,想远在天边的小情人了,真不是个东西嘞。
“缺钱……和二哥说。”
何清海低了好一会头,才蹦出来这么一句。
他自然是不看好许明的,可受不住小妹抓他的骼膊泪流满面的哀求,把“照拂”许明的差事应下。
许家的情况他清楚,不能帮太多,至少不能让这小子没学上。
“不用,”许明笑着摇头,指了指院里撕打的俩活宝,“我准备夜个和他俩搂煤去。”
搂煤?
何清海微微惊讶。
耿县火车站就在西庄村,来来往往的运煤列车多,车道两边能捡煤他是知道的。
那玩意自用差不多,拿去换钱……
他又打量一遍眼前裹着军大衣还细瘦一条的许明。
算了,许明和小妹一样都是各家的宝贝蛋,自小不干农活的,能自力更生是好事。
“对了,小妹有东西叫我捎给你。”
何清海从怀里取出一双针织的毛线手套:“你过几天生日。”
这回轮到许明惊讶。
前世好多年后,何婉依偎在他怀里说,从耿县走的时候留了生日礼物给他,但没有送出去。
到后来找不到啦,窝到心里成了疙瘩。
何婉没做过针线活,毛线手套织得极丑。
许明接得小心翼翼,放在手心轻轻摩挲,像摩挲他的爱人。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年少时那张名为自尊的网,兜住不少,漏掉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