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登州。
一处被险峻断崖合围的隐秘海湾内,海水深不见底,色泽如墨。
几十艘通体刷着黑色桐油的战船,如蛰伏的巨兽,安静地停泊在港湾中。
海风吹过,带来一股咸腥、潮湿,还夹杂着桐油与朽木的气味。
这些船造型凶悍,船身两侧,一排排黑洞洞的炮窗象是凝视深渊的眼睛。
这里,是“黑龙舰队”的巢穴。
旗舰“黑龙王”号的甲板上,一个高大的独眼壮汉正靠着船舷,用一块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雪亮的腰刀。
他就是这支舰队的头领之一,陈祖义。
刀锋映出他那只独眼,里面空无一物。
“妈的,真是淡出鸟来了。”
陈祖义忽然停下动作,将腰刀“锵”的一声插回鞘中。
他对身边的心腹大副骂道:“你看看这海上,干净得连根毛都看不到!”
“自从上次在莱州干了一票,大明的官船就跟耗子见了猫,一个个全他娘的钻洞里去了!”
大副苦着脸,凑上来说道:“老大,这也不能怪弟兄们,是咱们太凶,把人给吓破胆了。”
“怕了?”陈祖义往甲板上啐了一口浓痰,“怕了就没得打了?没货抢,弟兄们喝西北风?整天在这山沟里晒卵子吗?”
莱州一战后,黑龙舰队成了这片海域无可争议的霸主。
但霸主的日子,和陈祖义想的不太一样。
最初的兴奋过去后,便是无尽的空虚。
明军水师龟缩不出,商船宁可绕行千里,也不敢再走渤海湾。
他感觉自己就象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老虎,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天天打哈欠。
手底下几千号人,几十艘船,每天除了操练,就是发呆。
他是个海盗。
战斗与劫掠,是他活着的意义。
“再去探!”
陈祖义对着桅杆了望塔上的哨兵吼道:“巡逻的船再给老子往外扩五十里!我就不信,连一头迷路的肥羊都撞不上!”
“是!”
哨兵刚应声,一名负责港湾警戒的小头目就气喘吁吁地跑上了甲板。
“大……大当家!”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奔丧吗?”陈祖义没好气地骂道。
那小头目顾不上喘匀气,急声道:“辽东来的快船!是蓝公子,蓝公子亲自来了!”
“什么?”
陈祖义那只独眼陡然一凝。
他一把推开身边的大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船头。
果然,一艘挂着特殊连络旗的辽东快船正破开波浪,如利箭般驶入港湾。
船头,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人负手而立。
正是蓝玉的义子,舰队的监军,蓝春。
“快!放小船,迎蓝公子!”
陈祖义心中那股无名火瞬间熄灭了。
他知道,蓝春轻易不离辽东。
他来,必定有大事。
……
半个时辰后。
基地中央,一间用巨石垒成的屋子内,灯火通明。
黑龙舰队所有船长级别的人物,全数到场。
蓝春坐在主位上,神色平静地喝着茶。
陈祖义坐在他身旁,那只独眼紧紧盯着蓝春,急切地问道:“蓝公子,你这次过来,大帅那边是不是又要有大仗打了?”
“弟兄们这阵子闲得骨头都快生锈了!”
屋里的其馀船长也都挺直了腰背,满脸期待。
安逸的日子,对他们这群亡命徒而言,就是一种折磨。
蓝春没有直接回答。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放在桌上。
然后,慢慢推到陈祖义面前。
“陈大哥,先看看这个。”
陈祖义一把抓过公文,扯开封口,凑到油灯下仔细看了起来。
屋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陈祖义的脸。
只见陈祖义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变成一种压抑不住的亢奋。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
厚实的木桌被他拍得“嗡”一声巨响。
“好!好啊!这个玩法,够劲!”
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对着蓝春大笑道:“还是大帅有种!他娘的,跟着大帅干事,就是痛快!”
“老大,到底写的啥?”一个急性子的船长忍不住问。
陈祖义把那份命令重重拍在桌上,对着众人吼道:“都给老子听好了!”
“大帅有令,从今天起,咱们黑龙舰队,不在这渤海湾里当看门狗了!”
他伸出手指,狠狠地指向南方。
“咱们,去一个更大的池子玩!”
“目标,大明朝所有漕运官船!所有给朱棣那个王八蛋运粮草的船,见一艘,干沉一艘!”
“哗!”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所有船长的眼睛,瞬间都亮了!
漕运!
那是什么?那是贯穿大明南北的黄金水道,是帝国的命脉!
每天在上面跑的官船何止千百,船上装的都是粮食、丝绸、金银!
跟那比起来,他们以前抢的那点东西,简直就是捡破烂!
“他娘的!干了!”
“没错!抢他个天翻地复!”
“这下有花不完的银子了!”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一群海盗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财。
然而,蓝春却在这时,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伸出手,向下压了压。
屋子里立刻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这位代表着大帅意志的年轻人。
“各位。”
蓝春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
“大帅的命令,不止一个‘抢’字。”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如果只是抢,那我们和过去,又有什么区别?”
“大帅的计划,分明暗两线。”
“明线,就是陈大哥刚才说的‘绞杀’!我们要象海里的幽灵,精准打击所有为朱棣输送物资的官船。我们的目标,不是抢东西,而是制造恐慌,是断掉他的命脉!”
“要让朱棣在北平,收不到一粒米,一寸布!”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陈祖义那颗发热的脑袋,也冷静了些。
他听出了味道。
这不只是抢劫,这是在打仗。
“那……暗线呢?”陈祖义问道。
蓝春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暗线,叫‘输血’。”
“大帅说了,抢劫,发的是横财,那是土匪的活计。”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贸易,才能缔造一个王国。那是海上君王该做的事。”
“君王?”
陈祖义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没错。”蓝春点了点头,“大帅有令,舰队分出一半的船,伪装成海商,南下福建、两广,甚至去海外番邦。”
“我们要把辽东的精铁、兵器、人参,卖给那些同样被大明禁海令逼得无法活命的大海商!”
“再用换来的钱,从他们手里,买回我们辽东急需的粮食、药材,和一切能买到的东西!”
“一边,我们用炮火,打断朝廷的血管。”
“另一边,我们用贸易,为我们自己,打造一条流淌黄金的血管!”
蓝春的声音,在石屋中回荡。
所有人都被这个宏大而周密的计划,给震住了。
他们以前只想着抢,抢完分钱,大口喝酒。
从没人告诉他们,船和炮,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这已经不是抢劫了。
这是在创建一个独立于大明之外的海上王国!
陈祖义看着蓝春,看着这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那只独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敬畏。
这种敬畏,是对蓝春,更是对那个远在辽东,能想出如此计划的大帅蓝玉。
“我明白了……”
陈祖义喃喃自语。
大帅要给他的,不是金银财宝。
而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舞台。
“好!”
陈祖-义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吼道:“就按蓝公子说的办!”
他脸上再无半分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了全新使命的凝重。
他对着蓝春,郑重地抱拳一揖。
“蓝公子,你下令吧!”
“从今天起,我陈祖义,连同这黑龙舰队上下几千弟兄,任你调遣!”
“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
“你说怎么卖,就怎么卖!”
“绝无二话!”
蓝春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重新坐下,开始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
“第一,舰队即刻整编。选二十艘速度最快、火力最猛的船组成‘破袭分队’,由陈大哥你亲率,执行‘绞杀’!”
“第二,其馀船只立即改装,拆除显眼武备,换上商船旗号,组成‘贸易分队’,由我亲自带领,南下。”
“第三,情报司会提供漕运船队的详细路线和护航水师情报,破袭分队的第一战,必须要打出威风,一战惊天下!”
……
一道道命令,从这间小小的石屋发出。
沉寂已久的秘密基地,瞬间活了过来。
水手们奔跑着,将一箱箱炮弹和火药运上战船。
工匠们则忙碌着,为那些即将远航的船只更换伪装。
一股压抑许久的杀气,在整个港湾内弥漫开来。
当天深夜。
残月如钩。
二十艘黑色战船组成的舰队,如同一群活动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海湾。
它们没有点一盏灯,没有挂一面旗。
陈祖义站在船头,带着咸味的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