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定辽卫。
军政总管府的议事大堂内,空气沉闷得象要凝固。
铜盆里的炭火无声燃烧,偶尔迸裂出一星火花,发出“毕剥”的轻响。
在这压抑的死寂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辽东集团的内核人物,已尽数到齐。
武将一侧,耿璇、曹震、瞿能等人身披甲胄,正襟危坐,冰冷的铁甲反射着炭火的微光。
他们脸上的表情,如同冻结的岩石。
文官一侧,周兴端坐首位,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视线落在虚空。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汇聚在大堂中央那个笔直站立的身影上。
情报司最高长官,蒋??。
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这是一次专门为他召开的会议。
一次,总结失败的会议。
大堂角落,特意摆放着一张空椅子。
一张黄花梨木的太师椅,擦拭得一尘不染,却与此处的肃杀风格格不入。
今天,它代表一个永远缺席的人。
“夜枭。”
这个代号,象一枚冰锥,在这两天里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主位上,蓝玉面无表情。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一页一页地翻动着手中那份卷宗。
卷宗很薄,封皮上用墨笔写着两个字——北平。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象是钝刀在刮擦着众人的神经。
沉默在蔓延。
终于,蓝玉合上了卷宗。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蒋??身上。
“说吧。”
蓝玉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蒋??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上前一步,对着蓝玉深深一揖,头颅几乎垂到了胸口。
“大帅。”
他的嗓音干涩沙哑。
“卑职无能,指挥失当,致使我情报司折损顶级密探一名,行动……完全失败。”
“不但未能打击燕王府,反而令我辽东颜面扫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后面的话。
“此次失败,罪责全在卑职一人。”
“卑职……恳请大帅降罪!”
话音未落,他猛地屈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地砖上。
“咚!”
一声闷响在大堂内回荡。
耿璇、曹震等人眉头瞬间拧紧,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他们是武将,虽不懂情报的门道,却也知道,“夜枭”这个级别的密探,损失一个都是剜心之痛。
周兴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担心的是蓝玉的反应。
蒋??是蓝玉一手提拔的,情报司如今已是辽东最锋利的一把暗刃。
可这把暗刃第一次刺向最强的对手,就崩断了刀尖。
大帅若是震怒之下重罚蒋??,整个情报司的人心,恐怕都要散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蓝玉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呵斥。
他只是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缓步走下台阶,亲自来到蒋??面前。
“起来吧。”蓝玉的声音依然平静。
蒋??跪伏在地,一动不动。
“卑职有罪,不敢起身。”
蓝玉看着他,又说了一遍。
“我让你起来。”
“这次的失败,错不在你。”
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只听蓝玉继续说道:“是我错了。”
“我错在,还是用老眼光去看待朱棣,去看待他身边那个和尚了。”
“是我,低估了姚广孝。”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谁都没想到,蓝玉会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夜枭’的能力,无需多言。你蒋??的计划,也足够周密。”
蓝玉的声音在大堂里回响,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我们的对手,不是只会在战场上冲杀的莽夫。”
“朱棣是猛虎,不仅有爪牙,更有眼睛。”
“而姚广孝,就是他的眼睛。”
蓝玉踱了几步,走到蒋??身边,伸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算到了我们会在正面战场失利后,转而从内部下手。”
“所以,他早就将北平,变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铁桶。”
“‘夜枭’不是输给了燕山卫的绣春刀,而是输给了姚广孝提前布下的那张网。”
“我们的人,是自己一头撞了上去。”
“非战之罪。”
蓝玉拍了拍蒋??的肩膀,力道很重。
“记住今天的教训,记住那张空着的椅子。”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第二张。”
这番话,为蒋??解了围,也为这次失败做了最终定性。
蒋??眼框一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后退一步,再次对着蓝玉,重重行了一礼。
这份担当,比任何责罚都重。
“好了,都坐下。”
蓝玉转身走回大堂中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总结失败只是前奏。
大帅接下来打算怎么破这个局,才是关键。
蓝玉没有说话。
他径直走到了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前。
大明王朝的山川江河,尽在其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的身影。
耿璇和曹震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永平府和北平城的位置。
在他们看来,暗杀的路走不通,那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武将,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把场子找回来了。
然而,蓝玉的手指,却缓缓南移。
越过了山海关,越过了河北,越过了山东。
最终,他的指尖,停在了舆图东南角那片广阔的蔚蓝之上。
大海。
以及,在那片蔚蓝旁边,一条贯穿大明腹心、自北向南的红色细线。
京杭大运河。
耿璇愣住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帅,您这是……”
强敌就在北平,大帅为何要去看千里之外的大海和运河?
蓝玉没有回头。
他的手指,在那条红色的细在线,重重地划了一下。
“耿璇,我问你,一支十几万人的大军,什么最重要?”
耿璇不假思索地答道:“兵甲、士气!”
“不对。”
蓝玉摇了摇头,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是粮食。”
“一支十几万人的大军,就是一个吞噬粮草的无底洞。”
“人要吃饭,马要嚼料,一天都不能停。”
“朱棣的燕山军是很能打,可他们自己,能种出粮食吗?”
“不能。”周兴立刻反应过来,他补充道,“禀大帅,燕王南下,粮草多依赖河北、山东府库。后续补给,则全靠朝廷从江南,经漕运和海路源源不断地输送。”
蓝玉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赞许。
“周兴说到了点子上。”
“朱棣的大军,是个体魄强壮的巨人。”
“但他的脖子,却被南京那群文官死死地捏在手里。”
“我们之前的想法,是找一把匕首,直接捅这个巨人的心脏。”
蓝玉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事实证明,他心口上的护心镜太厚,我们捅不进去。”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玩法。”
“我们不去捅他的心脏了。”
“我们去掐他的脖子,让他自己,慢慢地窒息!”
这几句话,平平淡淡,却透着一股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大堂里的所有人,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之前的失败,让所有人都陷入了误区,总想着如何在战场或谍报上与朱棣、姚广孝分个高下。
却忘了,战争,从来不只在战场之上!
“大帅英明!”
耿璇第一个激动地站了起来,满脸涨红。
这个计策,比任何正面冲杀,都要狠,都要毒!
曹震也霍然起身,摩拳擦掌道:“大帅,您下令吧!末将这就带兵去断了他的粮道!”
蓝玉却对着他摆了摆手。
“不。”
“在陆地上动手,动静太大,他会象疯狗一样扑上来跟我们拼命。”
他的手指,再次点在了舆图上那片蔚蓝的大海。
“我们真正的刀,在这里!”
“周兴!”
“卑职在!”
周兴立刻出列。
“你即刻与蓝春、陈祖义连络。”
“我要你,以最快的速度,制定一份详细的‘海上绞杀与贸易计划’。”
“我要黑龙舰队,即刻南下!”
“我要大明的海岸在线,处处烽火!”
“我要每一艘企图向北方运送一粒米的官船,都沉进海底喂王八!”
“同时!”蓝玉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商人才有的精光。
“我还要我们的船队,带上辽东的铁、煤、人参,去和南方的海商做生意!”
“用我们的硬通货,换回我们急需的粮食、药材和金银!”
“朱棣的脖子,南京朝廷掐着一半,剩下的一半,我要它,牢牢地攥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最后问道:
“都听明白了吗?!”
“遵命!”
大堂之内,所有人齐齐起身,声如雷震。
因北平失利而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昂扬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