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永平府日渐浓烈的肃杀气氛不同,数百里外的辽西走廊是另一番景象。
时间已过去一月有馀。
蓝玉倾注了大量心血的“辽西屯工所”,此刻已变成一部高速运转的巨大机器。
每日清晨,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尖锐的哨声便会准时响彻整个营地。
数万名身穿统一灰色号服的屯工,会从各自的营房里鱼贯而出。
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有序,早已没了最初的麻木与懒散。
各小队长在队列前清点着人数,呵出的白气在微寒的晨风中消散。
他们排着队,从大木桶里领取当天的早饭:两个能硌牙的黑面馒头,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但没人抱怨。
所有人都知道,想吃好的,得靠自己去挣。
饭后,各个劳动队在工头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开赴各自的工地。
有的去矿山采掘铁石,只能听见铁镐砸在矿石上“叮叮当当”的脆响。
有的去林场砍伐原木,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和树木倒地的轰鸣声响成一片。
有的则在巨大的工地上,挖掘新的水渠,修建通往关外的道路。
整个屯工所,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日落西山,当疲惫的屯工们扛着工具返回营地时,所有人最关心的,是营地中央广场上那面巨大的黑漆木牌。
木牌上用白色石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个小队和个人的名字。
名字后面,跟着一串串不断跳动的数字。
那就是工分。
是他们在这里活下去的指望,也是他们重获自由的唯一途径。
每天傍晚的这个时刻,是整个屯工所最热闹的时候。
木牌前总是围得水泄不通。
“快看!张三队今天又超了!每人奖三分!”
“那算个屁!你瞧李四,昨天他改了独轮车的轴,一个人就奖了两百个工分!”
“我的天!两百个!能换多少顿红烧肉了!”
羡慕、嫉妒、懊恼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公开透明的竞争,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为了那不断变化的数字,为了能去兑换处换一碗解馋的肉汤,或者给家人寄出一封报平安的信,每个人都在拼命。
赵四,就是这数万屯工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身材瘦弱,面色蜡黄。
前些日子还生了场大病,差点没挺过来。
他原是耿炳文军中的一名笔吏,说白了,就是个管帐的文书。
让他提笔拨算盘还行,可让他扛着铁镐下矿,真是要了他的老命。
这一个多月来,他每天都只能勉强完成最基础的定额,工分在所有人里垫底。
别说换肉,有好几次他都因没完成任务被扣了分,连黑面馒头都差点吃不饱。
同屋的屯工都嘲笑他是个没用的书呆子,迟早要饿死在这儿。
赵四嘴上不说,心里却憋着一口气。
他知道,在这里光靠蛮力没用,自己得另想办法。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
用那双对数字和帐目极为敏感的眼睛,观察着整个屯工所的运作。
在他看来,屯工所就是一本巨大的、流动的帐本。
每日出工多少人,消耗多少粮食,产出多少物资,损耗又是多少……这里面,一定有可以优化的环节。
他所在的铁矿区,就是他观察的重点。
矿井开采需要大量木材支撑巷道,以防塌方。
赵四发现,每日从林场运来的木料尺寸参差不齐,工头们为了图省事,往往是随便砍几斧子,只要能撑住就行。
这就导致大量的木料被白白浪费。
而且,因支撑结构不合理,巷道里时常发生小规模的塌方,虽没死人,却眈误了不少工夫。
这在赵四这个老帐房看来,简直是无法容忍的浪费。
他找到了机会。
白天,他在矿道里干活时,就有意留意着那些木料尺寸和支撑结构。
晚上,等旁人都睡熟了,他就偷偷点起一盏昏暗的油灯,蜷缩在角落里。
他没有纸,就用烧过的木炭,在平整的石板上反复计算、画图。
他利用自己粗浅却扎实的算学知识,花了整整七个晚上,终于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木料切割和支撑方案。
按照他的方案,每一根进入巷道的木料都须按固定尺寸切割。
然后,再用一种三角形的稳定结构进行支撑。
这样做,不仅能极大提高支撑的稳固性,减少事故,最关键的是能节省下将近三成的木料。
看着石板上那简陋却清淅的图纸,赵四的呼吸都变得短促起来。
这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但一个新难题摆在了他面前。
该把这份方案交给谁?
直接交给工头?
赵四摇了摇头。
他太了解那些大字不识、只知挥鞭子的工头了。
他们不把自己的方案当废纸扔了就不错了,更大的可能是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自己什么也得不到,甚至还可能因“哗众取宠”而挨一顿毒打。
那该怎么办?
石板上的图纸,就象一块烫手的山芋。
放弃,他不甘心。
交出去,他又怕风险。
一连两天,他都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直到第三天,他在营地的告示栏上,看到了一份由周兴大人签署的新公告。
公告内容是关于新一批农具的生产计划,上面详细列出了所需铁料、木材的数量,预算工时,乃至于每个工时预期能产出几个犁头。
那份公告条理清淅,数字精确,带着一种冰冷的效率。
赵四一看便知,这位周兴大人,绝对是个精通庶务的内行,而且是个极度注重成本的人。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赵四脑海里冒了出来。
直接找这位周兴大人!
不,自己一个小小的屯工,肯定见不到他本尊。
但是,可以找周兴大人派驻在矿区的管事。
他记得其中一个姓吴的管事,看起来斯斯文文,不象那些工头一样粗鲁。
就找他。
打定主意,赵四不再尤豫。
当天下午,当那位吴管事再次来矿区巡查时,赵四扔掉手里的铁镐,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冲了过去。
“吴大人!吴大人请留步!”
吴管事被这个突然冲出来、瘦得象猴一样的屯工吓了一跳。
他身边的两个护卫立刻拔出腰刀,将赵四拦住。
“干什么的?!”护卫厉声喝道。
“大……大人!小人有要事禀报!是……是关于节省木料的良策!”赵四紧张得说话都有些结巴。
吴管事皱了皱眉,本想挥手让人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赶走。
节省木料的良策?就凭一个挖矿的屯工?
别是想偷懒想疯了。
但“节省”二字,却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周兴大人最近一直在为物资巨大消耗而头疼,大帅起兵,百废待兴,处处都要用料,能省一点是一点。
他尤豫了一下,对着护卫挥了挥手。
“让他过来说话。”
赵四赶紧跑了过去,将那份画在石板上的宝贝图纸双手呈上。
“大人请看!这是小人想出来的矿道支撑新法子!照此法,咱们矿区每日的木料消耗,至少能省下三成!”
吴管事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石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但当他看清石板上那些粗糙却有模有样的结构图,以及旁边标注的精确数字时,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将石板凑近了些,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挑剔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他虽然不是工匠,但身为管事,每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份方案是可行的。
而且,一旦推行下去,所能带来的效益……
这……这哪是一个普通屯工能想出来的东西?
吴管事拿着石板的手,开始微微颤斗。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屯工。
他感觉自己可能挖到宝了。
“你叫什么名字?”吴管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郑重。
“回……回大人,小人……小人叫赵四。”
“赵四……”吴管事点了点头,沉声道,“你在这里等着!哪儿也不许去!我立刻去禀报周大人!”
说完,他抱着那块石板,头也不回地朝着营地中枢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