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伤兵营到帅府的路不算长。
丘福却感觉自己走了一个世纪。
他拖着一条伤腿,跟在那个沉默如铁的燕山卫身后。
每一步,左肩的伤口都象被烙铁狠狠烫了一下。
但丘福已经感觉不到这份疼痛了。
他的所有心神,都被前方那座森然的府邸牢牢攫住。
越是靠近帅府,他的心跳就越沉重
帅府周遭的景象,与溃兵营地那边判若云泥。
这里的士卒,象一根根钉死在地上的标枪,纹丝不动。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铁光。
他们手里的长矛,矛尖的锋刃仿佛能割裂空气。
他们的眼神,冷静得没有一丝杂质。
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笼罩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这里没有喧哗,没有混乱。
只有钢铁般的秩序。
丘福心里的那根弦,不由得绷得更紧了。
他过去跟着耿炳文时,也进过主帅大帐。
那里虽也守卫森严,但总归透着一股松散劲儿。
而这里,更象是一座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凶兽巢穴。
终于,他们到了帅府门口。
门口的卫兵没有盘问,甚至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对着领路的亲兵行了一个简短而有力的军礼。
亲兵微微颔首,便带着丘福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前院,绕过一座巨大的汉白玉影壁。
一个异常宽敞的院落出现在丘福眼前。
院落的尽头,便是帅府正堂。
那扇敞开的朱红色大门,在丘福看来,象一张沉默的、等待着吞噬他的巨口。
那亲兵停下脚步,侧过身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着。”
语气依旧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是。”丘福躬敬地应道。
亲兵独自一人走上台阶,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内的阴影里。
丘福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四周空旷得让他有些发慌。
他喉头发干,咽了口唾沫,手心里已经满是湿冷的汗。
等待的时间,每一息都象被拉长了一般。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四处张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块铺地的青石板。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传来了那个亲兵的声音。
“进来。”
丘福的心猛地一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压下胸口的悸动,却没什么用。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军服,迈开步子,一步一个台阶,走了上去。
当他踏入帅府正堂的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压力便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这股压力的源头,来自正堂的最深处。
丘福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看了一眼。
正堂尽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舆图。
一个高大魁悟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图前。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王爵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着。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自有一股山峙渊渟的气势。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燕王朱棣。
在朱棣身旁,还静立着一道身影。
是个穿着黑色僧袍的和尚,面容清瘦,眼神幽深,手中正不紧不慢地捻着一串佛珠。
此人,想必就是近来军中传得神乎其技的燕王首席谋士,姚广孝。
丘福不敢再多看。
他立刻低下头,拖着伤腿单膝跪地,用沙哑的嗓音禀道:“罪将丘福,叩见燕王殿下!”
正堂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朱棣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在凝视舆图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种沉默,让丘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能感觉到有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一道平静无波,另一道则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就在丘福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朱棣终于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
丘福用眼角的馀光飞快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呼吸便为之一窒。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怒自威。
尤其那双眼睛,深邃锐利,仿佛能将人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
丘福立刻将头埋得更低,不敢再与之对视。
“起来吧。”
朱棣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有力。
“谢……谢殿下。”
丘福挣扎着从地上站起。
由于太过紧张,他的伤腿一软,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朱棣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模样,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没有慰问伤情,也没有说任何一句场面话。
他迈开步子,缓缓走到丘福面前站定。
他比丘福高出半个头,这种身高带来的压迫感,让丘福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
“本王问你。”
朱棣开口了,第一个问题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劈下来。
“当时,石河谷前锋已溃,全军南逃。”
“你,为何不退?”
这个问题很直接。
也很致命。
丘福愣了一下。
他脑中瞬间闪过十几种冠冕堂皇的回答。
为大明江山,为忠君报国。
这些话很漂亮,也很安全。
但是,迎着朱棣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丘福觉得,任何一句假话都会显得无比愚蠢。
他一咬牙,决定说实话。
他尽力挺直了些胸膛,用沙哑却坚定的声音回道:“回殿下,末将当时什么都没想。”
“末将只知道,背后就是耿大帅的中军!”
“末将若是也退了,大帅就完了!”
“总得有人断后。”
他说得很质朴。
没有半个华丽的词藻。
这番话,让朱棣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姚广孝,也轻轻捻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
朱棣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说得好,总得有人断后。”
他绕着丘福走了一圈,象是在打量一柄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旧兵器。
然后,他重新停在丘福面前,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你再说说,此战我二十万大军,为何败得如此之惨?”
“究竟,败在何处?”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尖锐。
这是在让他评判前任主帅。
说轻了,是敷衍;说重了,是落井下石,非议上官。
丘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感觉后背的伤口处,冷汗已经浸透了刚换上的新衣。
他看见,朱棣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那眼神仿佛在说,本王要听的是真话。
丘福闭了一下眼,索性豁出去了。
他沉声回道:“回殿下,末将以为,此战之败,不在兵,不在将,而在于……军心!”
“军心?”朱棣眉头微挑。
“是!”丘福鼓起所有勇气,一字一句道,“我军自南向北,行军数千里,人困马乏!”
“军中将领,多为勋贵子弟,想的不是如何克敌,而是如何捞功!”
“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上下离心,号令不通!”
“平日尚能维持,一遇挫败,便如沙塔,一推即倒!”
“整支大军,从上到下,无人想杀敌,人人想保命!”
“这样的大军,未战,便已败了!”
丘福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象被抽空了。
这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太久。
今日,他当着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的面,全都倒了出来。
说完,他便垂下头,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正堂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丘福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是朱棣发出的。
“你说的,不错。”
朱棣的声音里听不出怒气,反而带着一丝赞赏,“一群只知捞功保命的废物,确实打不了胜仗。”
这句话,让丘福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点。
然而,朱棣的第三个问题,接踵而至。
“最后一个问题。”
朱棣的目光,变得无比凝重。
“蓝玉的兵,你看如何?”
这个问题,才是关键。
丘福的脑海里,瞬间闪过石河谷血战的场景。
那些身着黑色铁甲、沉默推进的辽东军。
那面在箭雨中屹立不倒的“蓝”字大旗。
还有那如同天神怒吼般、将阵地与血肉一同掀飞的恐怖炮火。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
“回殿下……”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蓝玉的兵……”
“令行禁止,进退如一。”
“战法酷烈,闻所未闻。”
“他们……远非我军可比。”
当最后七个字说出口时,丘福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承认对手的强大,远比承认自己的失败更需要勇气。
朱棣听完,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丘福。
整个正堂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过了许久,久到丘福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站着昏过去时。
朱棣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轻篾,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灼热。
“好一个远非我军可比。”
“本王,就喜欢这样的对手!”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口断喝一声:“来人!”
一名亲兵立刻从门外冲入,单膝跪地。
“传本王将令!”
朱棣的声音洪亮如钟!
“即刻传最好的军医为丘福疗伤!用最好的药!务必令其三日之内,能够下地自如!”
那亲兵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应道:“遵命!”
丘福也彻底愣住了,完全跟不上这位燕王的心思。
朱棣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再次看向他,眼神灼灼,仿佛两团燃烧的火。
“丘福!”
“末……末将在!”丘福下意识地应道。
朱棣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日起,你为前锋营都指挥使!”
“本王给你三千人!”
“这三千人,不是精锐!是全军之中,最不服管教的兵痞,和最胆小怕事的懦夫!”
“本王给你一个月!”
“一个月之内,把他们给本王练成一支敢战之兵!”
“你!”
“可敢接令?!”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丘福的脑子里!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给砸蒙了。
前锋营都指挥使?
从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一步登天?
他看着朱棣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一股热流,猛地从他胸口炸开,瞬间冲遍了四肢百骸。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一刻,他忘了伤痛,忘了规矩,也忘了那三千个兵痞懦夫有多难对付。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能姑负这份信任!
绝不能!
他猛地单膝跪下,伤口崩裂的剧痛他浑然不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朱棣,发出了此生最响亮的一次嘶吼!
“末将!”
“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