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
嘎吱!
伴随着沉闷的巨响,这座雄关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敞开。
城楼之上,留守的镇北军士卒们紧握着手中的长枪,甲胄在日光下闪铄着寒光。
他们的胸膛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向关外。
城墙之下,官道两侧早已人山人海,连附近的土坡上都站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气息。
扶着拐杖的老人,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童,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妇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望向南方那条路的尽头。
“爹,大帅是不是回来了?”一个被扛在肩头的孩子忍不住问道。
他的父亲用力点了点头,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对!大帅带着咱们的兵,打胜仗回来了!”
终于,在地平线的尽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巨大黑色龙旗。
龙旗之上,狰狞的金龙仿佛要破旗而出,每一次卷动都发出沉闷的“呼啦”声。
紧接着,一条由无数铁甲与刀枪汇成的黑色长龙,缓缓浮现,卷起漫天烟尘。
“回来了!大帅回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嗓子喊出了第一声。
下一刻,积蓄已久的声浪轰然爆发,化作一道道声嘶力竭的呐喊,直冲云宵!
“大帅威武!”
“镇北军威武!”
百姓们用最淳朴,也是最真挚的呐喊,宣泄着劫后馀生的狂喜。
他们用力挥舞着手臂,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甚至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
战争,结束了。
他们,胜利了!
曹震骑在马上,跟在蓝玉身后,看着眼前这番狂热的景象,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烫。
他用力一拍身边的瞿能,吼道:“痛快!实在痛快!”
瞿能被拍得一个趔趄,脸上却同样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看着前方那个沉稳如山的背影,由衷地感叹道:“还是大帅神机妙算!耿炳文那二十万大军,说没就没了!这要是传出去,怕是都没人敢信!”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蓝玉,神情却很平静。
他只是对着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缓缓抬起手,挥了挥。
他的目光越过这些激动的人群,落在了那座雄关之上。
他知道,打赢耿炳文,只是第一步。
一场艰难的胜利,仅仅是另一场更艰难战争的开始。
大军缓缓入关。
走在最前面的,是军容严整的镇北军士卒。
他们的盔甲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与征尘,脸上写着疲惫,但脚步声却整齐划一,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
紧随其后的,是长得望不到头的俘虏队伍。
那些曾经的大明官军,此刻身上胡乱裹着破烂的衣甲,许多人连兵器都被缴了,只能用绳索串着手腕,低着头,眼神麻木地向前挪动。
胜利者的脚步声铿锵有力,失败者的脚步声拖沓无神,两者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队伍的最后,是吱嘎作响的连绵大车。
车上堆满了缴获来的兵器、盔甲、旗帜和各种军用物资,高高摞起的战利品,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小山。
这场盛大的凯旋,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山海关内外的欢呼声,也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
……
傍晚时分。
山海关内,一座被临时改造成总指挥部的府衙之内。
一场高级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蓝玉端坐主位。
他的左手边,是耿璇、曹震、瞿能等内核战将。
右手边,则是以内政总管周兴、情报司主官蒋??为首的文职官员。
府衙大堂内灯火通明,将星云集。
曹震正唾沫横飞地跟身边的将领比划着名石河谷的战况,不时引来一阵哄笑,气氛热烈非凡。
“咳。”
内政总管周兴一声轻咳,让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手持一本厚厚的帐册,站起身。
“大帅,诸位将军。”他先是对着众人行了一礼,然后朗声说道:“此次石河谷大捷,后续追亡逐北,我军战果已经初步清点完毕。”
听到“战果”二字,所有武将的眼睛都亮了,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此役,我军共计阵亡将士一千三百二十一人,伤两千七百馀人。”
他话音刚落,大堂内热烈的气氛便为之一滞。
蓝玉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周兴深吸一口气,翻开帐册的下一页,语调陡然高昂!
“我军,共计斩杀敌军一万一千馀!生擒武定侯侄郭英以下,参将、游击、都指挥等各级将领一百二十七员!”
“缴获!明光铠、各式铁甲共计一万三千馀副!长枪、佩刀、弓弩等各类兵器,合计超过七万件!各式旗帜两千四百面!”
“另有,战马六千三百馀匹!驮马、骡子超过一万!”
“完整的攻城器械,一百二十架!”
“最重要的是,”周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我们在永平府附近,接收了耿炳文大军丢弃的全部辎重!粮草合计三十二万石!各类军资,不计其数!”
当最后一个数字落下时,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大堂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天!”曹震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三十二万石粮草!咱们辽东一整年都未必能产出这么多!这下发了!彻底发了!”
耿璇也是满脸红光,他捋着自己的胡须,连连点头:“有了这批军资,咱们镇北军,就算再扩编一倍,都绰绰有馀啊!”
就连最年轻的瞿能,也激动得双拳紧握。
这一战,打得太值了!
这简直是将大明朝廷的半个家底,都给搬了回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喜悦中时,周兴却没有坐下。
他等众人的议论声稍稍平息,才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重语气,开口说道:
“大帅,诸位将军,战果固然喜人。”
“但是……我们现在,也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麻烦。”
这句话,让大堂内刚刚升腾起来的狂热,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在他身上。
周兴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
他缓缓伸出四根手指。
“四万。”
“我们这次,总共俘虏了接近四万名明军降卒。”
“这还不算那些被打散后,陆续被我们收拢的溃兵。”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四万张嘴,每天光是吃饭,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缴获的粮草虽多,但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而且,”他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百姓。他们是上过战场的老兵,其中还有数千名各级军官。他们现在是我们的俘虏,但他们心里,依旧是大明的兵。”
“把这四万个精壮的男人放在我们刚刚立足的辽东,这就等于,在我们的心腹之地,插上了一柄随时可能捅向我们自己的刀子!”
周兴说完,对着蓝玉,深深一躬。
“敢问大帅,这四万人,我们……是杀,还是留?”
“杀?”
“还是留?”
这个问题一出,刚刚还喧闹无比的大堂,瞬间落针可闻。
曹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耿璇下意识地捋着胡须,却揪下了一根。
他们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自然明白周兴这番话的分量。
杀?
一次性坑杀四万降卒?这种事别说做了,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传出去,蓝玉立刻就会变成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绝世魔头。
可是,留?
就象周兴说的,这四万人怎么安置?谁来看管?他们要是串联起来,在辽东腹地发动一场叛乱,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是一个两难的绝境。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主位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男人。
蓝玉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手指,在面前的桌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哒。
哒。
哒。
每一次敲击,都象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扫过曹震的粗犷,耿璇的忧虑,瞿能的思索,周兴的凝重。
许久。
他停止了敲击。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大堂中央那副巨大的地图前。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代表辽东的那片贫瘠土地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又看向了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北平的黑点。
他知道,在那里,另一头更加凶猛的猛虎,正在整装待发。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他这些满脸困惑的内核部下。
“杀,是下下策。”
“留,亦是后患无穷。”
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缓缓开口。
“看来,我们得给他们,找一条新路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
“此事,明日再议。”
“都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将领们面面相觑,虽然心中充满了疑惑,但还是躬身领命,退出了大堂。
很快,原本挤满了人的大堂,就只剩下了蓝玉一个人。
他重新转过身,看着那副地图,目光在辽东与北平之间,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