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山风自东南吹来,卷起林梢的松涛,也拂动了马背上那面绣着“容美”二字的玄色旌旗
吴绎昕勒住缰绳,抬眼望去。
前方云海翻涌,隐约可见一座石城依山而筑,墙垣斑驳,雉堞森然。
那便是水西城了。
它象一头沉睡的古兽,蛰伏于千峰万壑之中,历经百年风雨而不倒。
这是奢香夫人生前统御之地,也是当今西南土司体系中最神秘,最倔强的一支血脉所在。
吴绎昕揉了揉酸胀的腰背,心中泛起一丝疲惫与焦躁。
六日前,她自荆南出发,携朱柏亲笔盟书的《荆南山川舆图》及两匹江南云锦,踏上这条通往黔地的险途。
一路上翻越娄山,横渡盘江,三次遭遇水西哨卡盘查,每一次都被刀锋抵喉,搜检行囊至粒米不漏。
尤其昨夜宿于驿站时,竟有两名黑衣人潜入后院,欲探其行李,幸被护卫覃瑞发觉,以短刃格杀一人,另一人遁入夜色,杳无踪迹。
“这不是迎接使者,倒象是审犯人。”吴绎昕低声喃喃。
身后马蹄轻响,覃瑞策马上前,声音低沉:“居士,前面就是奢香夫人墓的石牌坊了。按水西旧俗,凡外来使节祭拜先祖,须下马步行,违者视为不敬。”
吴绎昕眉头微蹙:“你是容美土司出身,怎也讲起这套规矩?”
覃瑞正色道:“我阿爷常说,奢香夫人当年开龙场九驿,凿山劈岭,历时七年,动用工匠三千,死伤数百,才打通从贵阳至毕节的道路。”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捋须象在回忆。
“我们今日走的每一步,都是她用性命换来的。不敬她,便是不敬水西人心。”
吴绎昕默然良久,终是翻身下马。
他解下行囊,取出两匹江南云锦,并非献予现任土司安的,而是专为祭奠奢香夫人所备。
另有朱柏亲授的小瓷瓶,内藏容美高山云雾茶。
朱柏曾在她临行前郑重叮嘱:
“安的年仅二十有二,掌权不过三年,根基未稳。水西长老仍念奢香之恩,民心所向不在其子,而在其母。”
“你要先拜母陵,再谈国事。否则,哪怕带十万大军压境,也休想踏入水西一步。”
当时不解:“难道靠一壶茶、一幅锦,就能换来同盟?”
朱柏只淡淡一笑:“人心之争,胜于刀兵。你要将容美懂规矩,不是来抢地盘的观点传达给他们。”
吴绎昕此刻一步步走向石牌坊,脚下碎石咯吱作响。
墓前已有三人静立,皆着青布长衫,须发斑白,手持竹杖。
这三人正是水西左、右、中三老,安的叔伯辈,水西真正的话事人。
他们虽无兵权,却掌握族谱,律法,祭祀三大权柄,连安的也不敢轻易违逆。
左老抬眼望来,却不施礼,反指着墓前石马讥道:“容美远来,祭品竟是江南锦绣?精致是精致,可这心,可是真的?”
言语如针,直刺肺腑。
吴绎昕神色不动,缓缓跪地,亲手铺开云锦于石案之上。
继而取出茶叶,架起铜壶,取山泉煮之。
火苗跳跃,水声渐沸。
吴绎昕动作极慢,却一丝不苟:洗盏、投茶、注水、候汤。
每一寸姿态,皆透出敬畏。
右老侧目,低声对中老道:“此人看似文弱,举止却不浮夸,倒不象那些只会摆排场的土司。”
中老眯眼细观,只见吴绎昕十指修长,掌心却有薄茧,一手执笔,一手握刀之人。
此人能文能武,容美派他前来,确是用心良苦。
他如果知道吴绎昕是女儿身,不知道会作何想?
茶香氤氲升起时,安的终于现身。
赭色土司服衬着他年轻的面容,神情冷峻,未语先行三拜。
而后才转向吴绎昕,语气平淡:“使者远道而来,先去驿馆歇息吧。祭拜之事…我记下了。”
一句轻描淡写,却如寒风吹面。
吴绎昕随行而去,心中却沉如铅块。
安的寡言少语,三老疑窦丛生,此番结盟,难如登天。
覃瑞悄然靠近,扯其袖角,低声道:“居士,我方才看见…安的腰间,挂着沐家银带钩!”
吴绎昕瞳孔骤缩。
沐晟的人,早已到了?
七月初四,夜。
水西驿馆烛火昏黄,映照四壁,却照不进人心深处的幽暗。
厅堂中央摆着一张紫檀长桌,雕工古朴,漆面斑驳,据说是奢香夫人执政时所用。
安的居上首,手中摩挲一青铜酒壶,这是奢香夫人遗物,与墓前祭器同源。
三老分列左右,左老捧茶不饮,目光牢牢锁在那份《荆南盟约细则》上。
“盟约称水西可保自治之权,亦可留本部兵马。”
安的开口,声线清脆却含试探。
“可朝廷如今正严查私结藩属,北平风声日紧,容美不怕惹祸上身?”
吴绎昕早有应对,翻开细则第三页:“请看此处,盟约对外,仅称茶马互市。”
她说完将盟约递给安的,继续道:
“将军已与四川都司通气,每月将派官兵护送商队进出。朝廷若查,只见合规贸易,无可指摘。”
吴绎昕顿了顿,目光有意掠过左老:“更重要的是,容美愿助水西打通通往荆南,云南之商路。去年贵地荞酥因路损腐坏近半,若新路通畅,利润可增三成不止。”
左老眼皮微跳,未应。
中老忽发一问:“沐国公若阻拦呢?滇道在他掌控之中,他一道令下,水西商队寸步难行。”
此言如刀,直剖要害。
吴绎昕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
“临行前,容美已在荆南港与沐家使者接洽海贸事宜。只要水西加盟,海贸红利中,水西可得分润一成。这一成,抵得上贵地全年之利。”
安的忽然轻笑,手中酒壶悬于半空:“巧了。昨日沐国公亲笔信至,许我低价购得云南铁矿,并代训兵卒,唯有一个条件:不得与容美结盟。”
话音落地,空气冻结。
覃瑞勃然欲起:“放屁!去年他许诺播州杨应龙共抗朝廷,转头便断其粮道!此等背信弃义之徒,岂可信?!”
吴绎昕一把拽住其臂,反向安的拱手:“若安峒首真信沐晟,今日便不会允我等坐于此处。”
她起身,步至烛台旁,将《荆南山川舆图》全幅展开,指尖划过地图:
“您看,水西驿道通川,容美路网连湖广。若二者贯通,一条自黔地直达江南的新商脉就此成型。沐家为何执行朝廷以夷制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