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炭灰,扑在脸上,带着铁锈味。
朱柏站在新砌的双炉前,手指搭在炉壁上。
温度刚好。
可他的心,却比这炉火冷三分。
十七次试验,十七次失败。
不是配方不对,是人不对。
他回头看了眼赵锤子…
那个自称“祖传三代锻铁匠”的汉子,此刻正蹲在角落抽烟袋,一脸麻木。
“这次还是渗碳不均。”
他声音不高,却象刀子刮过石板。
赵锤子抬起眼皮,嘟囔一句:“火候够了,料也对了…怕是天意不允吧。”
天意?
朱柏差点笑出声。
他一个穿越者,靠科学思维活到现在,结果手下这群人,张口闭口就是“天意”。
可他不能骂。
这些人是他唯一的班底。
骂了,人心就散了。
他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再试。”
赵锤子叹了口气,起身去搬炭。
没人知道,朱柏刚才那一瞬,几乎想砸了炉子。
他不是没脾气。
他是不敢发。
一旦暴露出焦躁,底下人立刻就会嗅到虚弱的味道。
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领袖的动摇,就是崩塌的开始。
就在这时,吴绎昕快步走来,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爵爷…龙坪寨那边,有人偷偷兑换了三百工分的盐和铁钉,全换成能吃的、能藏的。”
朱柏眉头一跳。
“谁带头的?”
“田旺的侄子。”
朱柏沉默了。
田旺是谁?
容美七大寨主之一,田胜贵的堂弟,掌兵权,握矿道。
他侄子带头囤积物资?
这不是恐慌。
是预谋。
他们在等他倒台。
一旦神机坊停工,工分作废,这些提前兑换的东西,就能翻倍卖出,收割全境百姓。
更狠的是…
这等于在向所有人释放信号:这制度,撑不了几天了。
朱柏捏紧了那张兑换单,指节发白。
他知道,田胜贵已经开始动手了。
不是明刀明枪,而是从根上腐蚀信用。
你建制度?
我让你的货币失信。
你聚人心?
我让受益者率先背叛。
这才是真正的权谋高手。
吴绎昕咬着唇,声音发颤:“要不要…暂停兑换?或者提高门坎?”
朱柏摇头。
“不。”
他缓缓道:“不但不停,还要加大供给。”
吴绎昕愣住:“可他们是在抽血啊!”
“那就让他们抽。”
朱柏冷笑:“抽到他们自己撑不住为止。”
他盯着远处山寨的方向,眼神冷得象冰:
“我要让他们知道…谁敢带头抛售工分,谁就是与全容美为敌。”
吴绎昕似懂非懂。
但她看到朱柏眼中的光,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经济战。
是人心战。
你越怕它崩,它就越坚挺;
你越信它会倒,它就越活得久。
只要我还站着,只要炉火还在烧,只要每天都有新东西产出…
工分,就不会死。
夜深了。
朱柏独自坐在灯下,翻着那本《工分制实施细则》。
纸页已经磨得起毛边。
他不是在看文本。
是在看人。
每一个签名,每一个批注,背后都是一张脸,一段过往,一种立场。
他忽然停在一页上。
覃瑞二字,签得极正,一笔一划,像刻进去的。
这是当初推行夜间巡逻队时的联署名单。
覃瑞,田胜贵最信任的统领,掌三千亲兵,镇守西门。
可就在三天前…
他母亲病重,缺一味血竭。
全容美找不到。
徐妙锦动用了沐家的关系,连夜从辰州运来。
货到那天,覃瑞在山坳外站了半个时辰,最后跪下,磕了一个头。
没说话。
朱柏也没见他。
可他知道,那一跪,重如泰山。
忠诚可以伪装,但父母的命,骗不了人。
朱柏合上册子,轻轻吹熄油灯。
黑暗中,他喃喃一句:
“有时候,最锋利的刀,不是仇怨,是恩情。”
第二天,田胜贵召他入府。
正堂之上,檀香缭绕,却压不住那股杀气。
田胜贵坐在虎皮椅上,手指敲着扶手,一声一声,像催命鼓。
“道长。”
他开口,声音低沉:“听说你最近很忙?”
朱柏拱手:“为峒首分忧,不敢言累。”
“分忧?”
田胜贵冷笑:“你是替我分忧,还是替自己揽权?”
他猛地一拍案:“工坊帐目,为何不报?贸易所得,为何不经我手?你当这容美,是谁的天下?!”
朱柏心头一凛。
来了。
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
可他没想到,田胜贵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翻脸。
外面民心未稳,内部权力未固,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可也正因如此…
说明对方已经等不及了。
朱柏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峒首明鉴,帐目并非不报,而是尚未汇总。工分制初行,核算繁琐,若仓促呈报,恐有误差,反误大事。”
“误差?”
田胜贵眯起眼:“你当我瞎?你这是拖!是瞒!是架空!”
他霍然起身,逼近一步:
“我给你三日。三日内,交出全部帐册,移交工坊调度权。否则…”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我不介意让你消失。”
朱柏没动。
他看着田胜贵的眼睛,忽然笑了。
“峒首。”
他轻声道:“您真以为,杀了我,这工分制就没了?”
田胜贵一怔。
“您杀了我,火铳不会炸;
杀了我,铁也不会锈;
杀了我,百姓照样要吃饭,要换盐,要让孩子读书。”
他往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可您若杀了我…谁来炼铁?谁来造火铳?谁来保证他们明天还能拿到工分?”
堂内死寂。
连廊柱的影子都仿佛凝固了。
田胜贵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臣子,而是一套系统。
杀得了人,杀不了制度。
更杀不了人心。
他咬牙切齿,却终究没再开口。
朱柏深深一礼,转身离去。
脚步稳健,背影挺直。
可直到跨出门坎那一刻,他才发现…
掌心全是冷汗。
他知道,自己赢了这一局。
但也知道,下一局,对方不会再讲规矩。
果然,当晚就有消息传来:
覃瑞的弟弟覃佑,深夜出入土司府,怀里揣着一只药包。
徐妙锦赶来时,脸色发白:“是血竭。剂量足够续命三个月。”
朱柏沉默良久。
然后笑了。
“好啊。”
他低声说:“田胜贵终于动手了。”
徐妙锦急道:“这是冲覃瑞来的!他想用他弟弟做人质,逼他反你!”
“不。”
朱柏摇头:“他不是逼覃瑞反我。”
“他是想让覃瑞…对我生疑。”
他目光幽深:
“你送药救人,是恩;他供药续命,也是恩。
一个救母,一个续命。
恩情对冲,忠诚动摇。”
这才是高手手段…
不杀人,不动兵,只用一碗药,就割裂人心。
徐妙锦听得心头发寒。
她忽然问:“那我们怎么办?揭穿他?”
“不能揭。”
朱柏摇头:“一揭,就是撕破脸。覃瑞若知自己被利用,必生羞愤,反而可能倒向田胜贵,以证清白。”
他缓缓道:“我们要让他继续送。”
“送得越多,欠得越深。等到某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站在悬崖边上…退,对不起哥哥;进,对不起良心。”
“那时,他才会明白…”
“真正让他无路可走的,不是我,而是田胜贵。”
徐妙锦怔住。
她看着朱柏,忽然觉得这个人陌生起来。
他不动刀,却杀人无形;
他不争权,却夺势于无声。
这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三日后,神机坊首次“月度结算大会”召开。
广场上摆着长桌,桌上码着盐、铁钉、粗布、陶碗。
上百名匠人排队领取本月工分兑换物。
孩子们围着火铳模型尖叫,妇女们抱着新布笑开了花。
朱柏站在高台上,亲自为第一名的匠人戴上红绸带。
“李大根,本月超额完成锻铁任务百分之三十七,授一级技工称号,记功一次,子女可入启蒙学堂!”
掌声雷动。
有人哭了。
那是穷了半辈子,第一次被人当众称赞。
而在司城,田胜贵听着探子回报,脸色铁青。
“他们…真的在刻碑?”
“是。”
探子低头:“第一行写着:容美复兴,始于劳动。”
田胜贵猛地站起,一脚踹翻香炉。
青烟四散,灰烬洒了一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象个笑话。
他握兵权、掌族谱、坐高位,可百姓提起他,只说一句那是峒首;
而那个道士,什么都不用说,人们却自发为他立碑。
他不是赢了权术。
他是赢了人心。
田胜贵颓然坐下,手扶额头,声音沙哑:
“我守了二十七年…怎么就这么没了?”
他不明白。
他防过叛将,杀过政敌,连朝廷钦差都敢软禁三天。
可他没防过…
一个不争权的人。
一个只做事,不说废话的人。
一个用盐、铁、饭、布,一点点把权力从他手里抢走的人。
他输了。
输得无声无息。
输得无话可说。
而山坳之中,朱柏正伏案书写新的条例。
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
他知道,这一局还没完。
田胜贵不会善罢甘休。
朝廷也不会永远沉默。
但他不怕。
因为他已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背后,站着一群相信“多干活就有回报”的人。
而这种信念,比刀剑更锋利,比权谋更持久。
他写下最后一行:
“凡连续三月超额者,授技工称号,享子女入学优先、伤病救治优先、年终分红加成百分之十五。”
放下笔,他抬头望向窗外。
炉火通明,锤声不绝。
那是变革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