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初,土司城衙门前已经挤得转不开身。
各寨山民天没亮就赶来,或在老槐树下蹲着,或在石阶上坐着,或在墙角倚着。
他们粗布衣衫下的肩胛骨象要刺破布料,眼睛里却闪着饿狼般的光。
自从得知今天要发钱的消息,连夜翻山越岭赶来。
覃瑞第五次按着刀柄从台前走过,压低声对朱柏说:“爵爷,库银只剩三万贯,各寨的冬赋还没收齐……”
他盯着台下那些嶙峋的肩胛骨,喉结滚动:“这些铜钱分下去,土司府的帐上就空了。”
朱柏正调整桌上那面新铸的铜锣。
三天前他让匠人照图纸打制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位爵爷又要搞什么新鲜玩意儿。
现在铜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覃统领。”
朱柏指尖轻叩锣面,发出沉闷的回响。
“你说这些山民是愿意跟着发饷的峒首,还是跟着催税的老爷?”
台下忽然一阵骚动。
田老栓带着溪北寨的汉子们抬着三口木箱挤到台前,老寨子今天特意换了件半新的靛蓝褂子,但裤腿上的泥点还没干透。
这让朱柏想起曾经某些竞选人刻意做旧的西装袖口。
呃,扯远了,言归正传。
“爵爷!”
田老栓的破锣嗓子震得屋檐落灰。
“溪北寨领到赏银一百两!全寨连夜公投——”
他猛地掀开箱盖,雪白的盐块撞进众人视野。
“换盐!每家分二两!”
观礼席上“哐当”一声,田旺的茶盏砸在地上:“那是我龙坪寨矿税!”
朱柏不紧不慢敲响铜锣。
声浪在锣声里渐渐平息,他举起蓝皮帐册的动作,让几个寨主想起衙门升堂时惊堂木落下的瞬间。
“上月护乡营阵亡十七人,发抚恤银八百十五贯。”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攥着衣角的妇人。
这些事虽然是他来之前发生的,现在他主管这事,还是想尽可能按规矩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现在他朱柏就是这规矩。
“经各寨公议,馀银设抚民基金。”
第二声锣响炸开。
“今日首批发贷,利息全免!”
田胜贵在观礼席主位上缓缓坐直。
他想起朱柏三日前那句:“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当时只当空谈。
现在看着台下那些发亮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这比刀枪更可怕,忍不住打了寒颤。
这是在重新定义权力的来源。
当朱柏拿起名册要唱名时,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
竟是已被剿灭的流匪的弟媳。
她扑通跪倒抱住朱柏的腿:“爵爷开恩!我男人是遭人逼着落草的!”
覃瑞立即拔刀出鞘,却见朱柏弯腰扶起妇人,解下自己的绦丝腰带系在她颤斗的腕间。
“基金首条,不论前仇,但问新生,以后在容美好好干。”
他说完转头对帐房高声道。
“记上,贷二百贯,期限三年。”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田旺对心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人群里,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正往袖中藏竹管。这是向天富的听说容美这边有大动作,派来的探子。
此刻,他在人群中充当这场戏的观众。
发放到第七户时,突然有壮汉踹翻盐筐:“凭什么溪北寨能分盐?我们龙坪寨的矿工连糙米都吃不上!”
骚乱像野火蔓延。
田老栓刚要理论,却被个黑影撞得跟跄。
那斗笠汉子趁乱朝朱柏甩出竹管。
电光石火间,梁上翻下道灰影,刀光闪过时竹管断裂,滚出的竟是张字条。
“三日内取你性命,落款正是向天富”。
朱柏拾起字条轻笑。
“向土司既然想看帐本,何必遮遮掩掩?”
顺势将字条塞给面色铁青的田胜贵。
“峒首大人,有人比我们更关心基金流向。”
原本愤怒的矿工们突然调转矛头,把斗笠汉子死死按在地上。
田旺脸色煞白。
他借向天富安插的探子竟被暴民反噬。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水能载舟。
“继续发贷!”
朱柏重敲铜锣。
当第一个借贷户颤斗着接过铜钱时,他突然追加一句:“逾期不还者……”
第三声锣响震得人心发慌:“逐出容美,永不得归!”
随着铜锣馀韵扩散。
田老栓突然振臂高呼:“爵爷仁德!”
溪北寨的汉子们齐刷刷单膝跪地,那些刚拿到贷款铜钱的百姓跟着伏倒一片。
观礼席上的寨主们惊觉,这场景让他们想起了土司继位时的血誓仪式。
田胜贵盯着跪满广场的民众,突然发现几个的寨老,曾经他们常年称病不出,现在竟也混在人群里领贷银。
他捏碎袖中的蜜蜡佛珠,终于明白朱柏为什么要坚持现场发放。
这是在重新划分容美的权力地图。
此时徐妙锦的暗探退回梁上,对朱柏比了个手势。
意思很明确:现场至少还有三个探子。
当朱柏宣布“今后每月十五发贷”时,田旺突然带着龙坪寨的人扭头就走。
可还没出广场,就被个瘸腿老汉拦住。
朱柏不知道的是这人竟是田旺的亲叔公。
“旺仔!”
老汉举着刚领的盐块嘶喊。
“你要断全寨活路吗?”
田旺僵在原地,看着自家寨民们渴望的眼神,他发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指缝中溜走还说再见,不够时间好好来爱你……
可惜他不懂股权稀释,更不会明白朱柏这是在稀释土司权威。
在夜幕降临时,朱柏回到书房,徐妙锦和吴绎昕已在灯下等侯。
她推过一本新帐册:“沐家答应预支三万贯盐款。”
朱柏翻开帐册,在特别支出栏里看到孙三羊的名字后面跟着“已处置”三字。
他不动声色地添上一行:“舆情管控费,铜锣一面,钱二百文。”
“你猜向天富现在最想要什么?”徐妙锦突然问。
朱柏吹灭烛火,在黑暗里轻笑:“他很快就会派人来谈,怎么添加基金。”
他说完顿了顿:“天色不早了,大家都回去睡吧!”
月光照进窗棂,广场上还有不肯散去的百姓在抚摸那面铜锣。
与此同时,二十里外的山洞里,向天富正对着探子带回的基金章程发呆。
这个容美,现在竟然不按套路出牌。
他原以为会遭遇刀枪,没想到对方扔过来一本帐册。
“峒首,这上面写的啥?”
旁边的莽汉挠头。
向天富缓缓抬头,眼中闪过奇异的光:“他说……可以给我们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