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北风卷着残雪扑打在临时搭起的军帐上,猎猎作响。
帐内烛火摇曳,光影斑驳,映在铺展于案几的舆图之上。
山川河流、关隘城池,在昏黄光晕中仿佛活了过来,静静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朱棣端坐主位,一身玄色王袍洗得发旧,边缘尚染着未净的血痕。
右腿裹着厚厚绷带,那是昨日在白沟河畔被流矢所创。
朱棣眉头微蹙,手指却稳如磐石,轻轻抚过舆图上“北平”二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活着回来了。
但这场死里逃生,并未带来多少安心。
朱棣的目光,缓缓移向对面那的朱柏。
本该死在荆州大火中的十二弟,如今竟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一身道袍未换,道袍上血迹斑驳,眉宇间杀气未散,宛如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朱棣不动声色,只将手中茶盏轻抿一口。
茶已凉。
可他的心,却在滚烫燃烧。
老十二凭什么活着?
老十二凭什么带兵北上?
老十二凭什么,说要“共治天下”?
这些问题,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心头,一圈又一圈。
朱柏似有所觉,抬眸一笑,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
“四哥,我想你心里,早就有千百个疑问。”
朱柏放下茶盏,指尖落在舆图南端,一点猩红标记赫然醒目。
占城。
“建文元年春,我火烧王府,金蝉脱壳,率几名亲卫,翻山越岭,安卧于土司,后入安南,最终落脚占城。”
语调平静,仿佛在讲一段游历见闻。
这些听在朱棣耳中,却成了红果果的眩耀。
这是红果果的布局。
“那地方偏僻,却是宝地。三面环海,沃野千里,百姓淳朴,民风彪悍。我用一年时间,筑城郭、垦良田、设工坊、练新军…如今已有五万可用之兵,其中火器营两万,战船百艘,可控南洋七岛,通商十馀国。”
朱棣瞳孔微缩。
五万?
火器营两万?!
这数字太过惊人。
想当年太祖开国,亲王出镇边陲,麾下也不过两三万兵马,且多为步骑混编。
朱柏口中的“火器营”,意味着成体系的铸炮、炼药、操演能力。
这不仅是军队,更是一个独立王国的雏形!
朱棣猛地抬头,盯着朱柏的眼睛:“你经营至此,只为今日来救我?”
朱柏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四哥,你以为我是闲来无事,在海外享清福吗?”
“建文削藩,先废周王,再囚齐王,我被逼自焚!荆州一封地,难道还能挡得住三千缇骑破门?”
朱柏声音渐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我若不脱壳,早就成了阶下囚,甚至尸骨无存。你说,我是为自保,还是为野心?”
朱棣沉默。他知道这话不假。
当年他被建文软禁于北平府衙三个月,几乎断绝内外连络,若非他冒险装疯卖傻,他也早已身陷囹圄。
所以,他对朱柏的“逃离”,并不意外。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接下来的话。
“可我在南方待久了,眼看建文宠信方孝孺、黄子澄之流,一味削藩,不顾民生,搞得天下动荡…”
“这大明江山,是父皇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怎能任他们糟塌?”
“四哥起兵靖难,清君侧,诛奸佞,本就是正道之举。”
“我此次北上,一是念兄弟之情,不忍见你孤军奋战;二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尽早结束乱世。”
朱柏说得冠冕堂皇。
可朱棣不是无知少年,他是历经风雨、亲手屠戮无数敌人的燕王。
朱棣听得出来,朱柏这话,七分真,三分伪。
真情在于对建文的怨恨,伪意在于“兄弟情”。
朱棣缓缓放下茶盏,瓷底磕在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老十二,咱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不必玩这些虚的。”
“你带五万大军、百艘战船北上,穿越万里海路,冒着被朝廷水师截杀的风险……”
“你到底,想要什么?”
空气骤然冻结。
连烛火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朱柏没有回避,迎着他锋利如刀的目光,嘴角反而扬起一抹淡笑。
“四哥若能平定天下,登基为帝……”
“我不求入阁拜相,不求裂土封王。”
“只求一块富庶安稳之地,以占城为根基,永镇西南海疆。”
朱柏指尖轻点舆图最南端的海域,那里是一片空白,尚未标注归属。
“日后,大明南洋通商、海防戍守,皆由我负责。每年岁贡不断,绝不染指中原政事。”
“只为替四哥守住这扇南大门,让你无后顾之忧。”
朱棣怔住了。
不是因为条件太苛刻,而是太轻了。
一个拥有五万精兵、百艘战舰、完整军工体系的藩王,竟然只要“西南海疆”?
要知道,那片土地在朝中官员眼里,不过是瘴疠之地、蛮夷之所,连赋税都收不上来几两银子。
可朱棣看得更深。南洋航线掌控着硫磺、硝石、香料、铁矿的命脉。
谁握住了这条线,谁就掌握了火器生产的咽喉。
更何况,占城地处要冲,东接吕宋,西连云贵,南望爪哇,乃是海上丝路枢钮。
若真让朱柏“永镇”,那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
可……他又不得不答应。
眼下燕军内乱未平,粮草将尽,火器匮乏,建文十万大军压境,若无外援,北平迟早易主。
而朱柏带来的,不只是希望,更是翻盘的资本。
沉默良久,朱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有力:
“你此话当真?日后不会反悔?”
朱柏起身,整了整衣袖,拱手一礼,语气斩钉截铁:
“若有半句虚言,四哥可随时发兵南征,我朱柏束手就擒,任凭处置。”
“今日之约,天地共鉴。”
这一句话,击中了朱棣最在意的一点—可控性。
你不是要争天下?
你是要当“海疆藩臣”。
你主动把刀柄递给我,说自己可征可伐。
这份姿态,够低,够诚恳。
朱棣缓缓起身,走到朱柏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好!老十二,四哥信你!”
“只要你助我扫平逆党,待我登基之日,西南海疆,封予你为世袭藩地!你要的‘永镇’,我准了!”
朱柏低头谢恩,眼角微垂,掩去那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朱棣信的不是他的人品,而是他的“弱小”。
朱柏今日的退让,是为了明日的反攻。今日的“海疆之誓”,不过是权宜之计。
等他借朱棣之手扫平建文主力,站稳中原脚跟,辽东、江南、乃至紫禁城内的龙椅……
终将属于他。
次日黎明,寒霜覆地。
朱柏率五百火器营精锐,随朱棣返回燕军大营。
辕门外,旌旗猎猎,甲胄森然。
诸将列阵相迎,神情复杂。
有人欣喜朱棣归来,有人惊疑朱柏身份,更多人眼中写着两个字:不信。
就在昨日,还有人传言朱柏是建文派来的细作,意图里应外合,颠复燕军。
朱棣踏上高台,环视三军,声如洪钟:
“本王能安然归来,全赖一人相救!”
“此人,便是湘戾王,朱柏!”
全场哗然。
朱柏缓步上前,一身道袍凛然,目光扫过众将,不卑不亢:
“诸位将军,我不是来夺权。”
“我是来助四哥靖难!”
众人一愣。
紧接着,朱柏挥手一扬:
“打开!”
身后士兵掀开数十口铁箱。
火药、霹雳弹、震天雷、神机弩箭…
整整五大车军械,堆满校场!
另有三十麻袋稻米,粒粒饱满,散发着南方特有的清香。
朱柏朗声道:
“这只是第一批!”
“只要诸位与燕王同心,荆南之地,粮草火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们打下的每一座城,我都会加倍犒赏!”
“你们流的每一滴血,我都记在心里!”
话音落下,寂静片刻。
忽然,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将越众而出,单膝跪地,声如雷霆:
“末将愿效死战!听从燕王与将军调遣!”
一人带头,百人响应。
“愿效死战!”
“愿效死战!”
吼声震天,直冲云宵。
朱棣望着军心重聚,眼中难掩激动。
可当他转头看向朱柏时,却发现对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不是欣慰,也不是得意。
而是一种……棋局初成的从容。
这一仗,还没完。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京皇宫,朱允炆正暴跳如雷。
“废物!全是废物!”
朱允炆一脚踢翻龙案,玉玺滚落在地。
黄子澄跪伏于地,额头渗血:
“陛下息怒……臣已下令,命盛庸猛攻锦州,牵制朱柏兵力;另调沿海水师十艘战船,封锁琼州海峡,拦截南方粮船……只要断其补给,朱柏与朱棣必生嫌隙!”
朱允炆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
这是最后一搏。
若不能在此刻掐断朱柏的命脉,等到南方大军源源北上……
大明的天,就要变了。
让他更加愤怒的是,朱柏明明已经死了,他亲自赐下的“戾”谥,为何突然跳出来与他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