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苏鲁马益港。

晨雾如纱,尚未被初阳撕开,码头上却已喧嚣四起。

咸腥的海风裹着胡椒与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铁器敲打的叮当声、商贾争执的叫骂声、降兵拖拽残木的喘息声。

这座曾几近焚毁的南洋重镇,正从血火中缓缓复苏。

阿岩立于“荆南号”船首,玄色短褐束腰,披一件旧皮甲,袖口磨得发白。他眯眼望着眼前纷乱却有序的景象,指节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刀柄。

那是把荆南铁匠铺新锻的雁翎刀,刃口尚未经血,但他知道,它很快就会饮。

来自荆南的丝绸卷成一捆捆青蓝包裹,被粗壮的脚夫扛下船;

南洋的胡椒堆成小山,丁香在竹篓里泛着暗红光泽,象牙横陈如枯骨,锡矿粗坯泛着冷灰之色,正被逐一登记入册。

护商团的士兵列队巡行,甲胄未全,但人人佩刀带弩,眼神凌厉。

他们不再是对抗盗匪的乡勇,而是掌控秩序的利爪。

周虎疾步登甲板,靴底踏响木板,手中帐本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副帅,铁铺换人了。”

周虎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一丝得意:“坤沙荐的那个老油条被赶走,咱们从荆南带来的李老匠接手。昨夜试了新铁料,熔度够,延展也好,造火箭筒不成问题。”

周虎顿了顿,又补一句:“粮仓也清点了,扣除赈济降兵和百姓的,还能撑三个月。若再运一批米来,可再延两个月。”

阿岩缓缓点头,目光却越过人群,投向港外海面。

三艘容美巡逻船正破浪而出,帆影渐远,航向直指香料岛。

那是他亲手布下的“三级巡防”:港内驻兵轮守,十里海域小舟梭巡,主航道则由中型战舰往返押阵。既防佛兰德斯人突袭,也堵死拉赫残部卷土重来的退路。

阿岩心中清楚,苏鲁马益如今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坤沙呢?”阿岩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

周虎咧嘴一笑,眼中闪过讥诮:“软禁三天,骨头就松了。昨日主动寻我,说愿亲赴香料岛,替咱们找拉赫藏匿的铁矿点。”

他说完顿了顿,笑意更深:“还把他闺女坤娘送来做人质,说是‘以表忠心’。”

阿岩眉峰微动,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忠心?笑话。

坤沙是什么人?

十年前靠出卖拉登换得私港经营权,五年前又背弃佛兰德斯,转而勾结阿迪王子抬价敛财。

此人眼中唯有利,何曾有过义?

如今容美接管铁铺,断其暴利之源;商队直营,绕开中间盘剥,他那三成抽税几乎归零。

更兼佛兰德斯舰队杳无音信,阿迪王子又被朱柏用金银喂饱…

坤沙孤立无援,不低头又能如何?

“让他去。”阿岩冷冷道:“派十个兵跟着,明为护卫,实为监押。别给他单独接触岛上旧部的机会。”

阿岩盯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帆影,眸光幽深。

若坤沙真能找到藏铁点,那是顺水推舟;若他心怀异志,妄图连络拉赫残党…那就正好借他之手,引蛇出洞。

正思忖间,一名哨卒匆匆奔来,抱拳禀报:“头领,坤沙已在码头候见,说今日便启程,特来辞行。”

阿岩整了整衣襟,迈步下船。

码头边,坤沙一身素布短衫,再不见昔日锦袍加身的骄态。

他身后站着一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眼神沉静,手中紧攥一方素帕,指节泛白。

少女正是坤娘。

“阿岩头领。”

坤沙上前拱手,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此去香料岛,定不负所托。小女留在此地,还望您多多照拂。”

阿岩不动声色地看了坤娘一眼。

坤娘并未低头回避,反而迎上他的视线,虽有怯意,却不闪躲。那双眼里,竟有一丝倔强。

“只要坤先生守约行事。”阿岩淡淡道:“她在苏鲁马益,便无人敢动一根头发。”

阿岩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钉。

护商团的规矩,早已刻进每一块界碑:守规者生,犯禁者死。

坤沙连声道谢,又低声叮嘱女儿几句,这才登船离去。

帆影渐远,海风拂面。

坤娘忽然抬头,声音轻却清淅:“头领,我爹这次是真的想合作。他说容美做事讲规矩,不象拉登那般残暴,也不似佛兰德斯人只顾掠夺。”

阿岩闻言,只轻轻一笑,未作回应。

他不信“真心”。

乱世之中,人心易变,唯利恒久。

今日坤沙与容美同利,则俯首称臣;

明日若有更大好处,他照样可以出卖整个港口。

但他不需要坤沙的忠诚,只需要他的利用价值。

待船影彻底消失于海平线,阿岩转身,声音骤冷:“盯紧坤娘,不准她与任何可疑之人接触。另传令巡逻船,加速前进,务必在坤沙登陆前,摸清香料岛动静。”

周虎领命欲走,忽又迟疑:“副帅,咱们这般提防他,为何还要让他去?万一他真与拉赫勾结,泄露我军虚实……”

“那就让他有去无回。”

阿岩打断他,眼神如刀:“香料岛是拉赫最后的巢穴,也是我们必须夺取的战略要地。坤沙熟稔地形,让他带路,可省百人之力。”

阿岩缓步踱至栏杆前,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字一句道:

“若他忠,是为我所用;若他叛——”

“我正好借他之身,诱出拉赫残党,一网打尽。”

“此谓‘借刀杀人’,亦是‘驱虎吞狼’。”

周虎浑身一震,终于明白阿岩的布局之深。

表面放权,实则设局;看似冒险,实则控局于股掌之间。

周虎不禁暗叹:这位出身山野的护商首领,心机之缜密,竟不下于庙堂权臣!

与此同时,荆南经略府。

议事厅内炭火熊熊,映得梁柱间的雕花金漆熠熠生辉。

朱柏端坐主位,手中帐册翻至最新一页,指尖划过那一串串数字,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吴绎昕立于案侧,十指翻飞拨动算盘,噼啪之声如雨打笆蕉。

徐妙锦坐于左下方,手持商队行程图,朱笔轻点,标注各航线安危等级。

“居士。”朱柏抬眼,眸光灼热:“再算一遍,上月海贸净利几何?”

吴绎昕收手,朗声道:“回经略使,上月苏鲁马益总贸易额七万三千两白银!其中出口丝绸三万、茶叶一万五千、瓷器一万八;进口支出合计二万,净盈四万一千两!另有截获海盗船两艘,缴获黄金八百两、象牙四十根,估值约五千两!总计收入四万六千两!”

厅中一时寂静。

徐妙锦猛地抬头,眼中震惊难掩:“四万六千两?!这…这比荆南全年田赋还多出一倍不止!”

她原以为海上贸易不过是聊补军资,岂料竟是一口喷涌的银泉!

朱柏缓缓合上帐本,呼吸微重。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命运之门开启的声响。

此前容美困于西南,粮不足、铁匮乏、财源枯竭,处处受制于人。如今仅凭一港之利,月入数万两,足以养兵、铸器、扩营、通商……

这才是真正的根基!

“有了这笔钱。”他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有力:“我们可以做很多事。”

朱柏环视二人,目光坚定:

“拨款两万两予神机坊,命老王日夜赶工,下月务必产出十门新式火炮,优先装备主力战舰;”

“水师全员加饷,每人月银增一两,招募流民渔民,年内扩充至两千人;”

“速往江南购粮三万石,一半运往苏鲁马益备战,另一半囤于辰州,以防饥荒或围城;”

“兑现承诺,向沐晟送去一万两白银、五百匹上等丝绸,确保腾冲信道畅通。”

吴绎昕迅速核算,点头附议:“四项共计三万五千两,馀一万一千两可用作商队扩张。建议再派两支队伍,分别前往暹罗、满者伯夷,拓展香料与宝石货源。”

徐妙锦亦道:“江南商户已答应优先供货,条件是以货易货,换取南洋特产。沐晟亦回信,称腾冲关已开放,并将派遣二百精兵护送首批商队。”

朱柏颔首,面上欣慰,心头却警铃微鸣。

眼下繁华似锦,但他深知,越是风光,越藏杀机。

佛兰德斯人不会坐视利益流失;阿迪王子贪得无厌,迟早再生异心;而最可怕的,是朝廷。

燕王朱棣已有异动,天下或将大乱。

而容美骤然崛起,富甲一方,若被朝廷视为割据之患……

后果不堪设想。

“徐小姐。”朱柏忽然开口,语气转沉:“再修一书致沐晟。”

徐妙锦抬眸:“讲。”

“告诉他,若能助我在高棉扶持摩诃提婆王子登位,今后高棉香料贸易,容美愿分其二成利。”

朱柏目光森然:“另,请他密切关注朝廷动向,凡有诏令调动、监察巡视,即刻飞骑通报。”

徐妙锦神色一凛:“经略使!此举风险极大!若被朝廷知晓我们插手外邦政事,便是‘勾结藩王、干预属国’之罪,足以问斩抄家!”

“富贵险中求。”

朱柏冷笑,眼中寒芒迸射:“现在不动手,等朝廷腾出手来清算西南,我们就只能跪着等死!”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

“沐晟想做‘滇王’,需我供财供械;我要拓南洋之势,需他借道出兵。彼此依存,互为屏障。”

“况且摩诃提婆手中握有锡矿,若能掌控,便可摆脱对苏鲁马益单一矿源的依赖,更能牵制阿迪王子,不让其一家独大。”

朱柏顿了顿,语气愈发幽冷:

“南洋之地,不可无主,但绝不能由他人为主。”

“我要的,是一个听命于容美的秩序。”

吴绎昕听得心头震撼,不由叹道:“你谋以不止于西南,竟欲染指南洋,操弄诸国兴衰……”

朱柏仰望厅顶蟠龙雕饰,良久方叹:“不大不行啊。”

他声音里透出疲惫,却又藏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容美地处四战之地,北有朝廷虎视,东临水西、播州觊觎,南靠沐氏若即若离。若不向外突围,终将被蚕食殆尽。”

“南洋有铁、有锡、有香料、有市场,更有乱局可乘。”

“如今建文削藩,天下将乱,正是我辈崛起之时。”

“待中原烽火四起,诸候相攻——”

“我容美挟南海之富,拥精兵利器,或可割据称雄,或可北上争鼎。”

他缓缓坐下,握紧拳头,眼中燃起野心的烈焰:

“而这第一步……就从苏鲁马益开始。”

窗外,暮色四合。

炉火跳跃,照亮三人面容。

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精明细密,一个坚毅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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