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鲁马益港。
晨雾如纱,尚未被初阳撕开,码头上却已喧嚣四起。
咸腥的海风裹着胡椒与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铁器敲打的叮当声、商贾争执的叫骂声、降兵拖拽残木的喘息声。
这座曾几近焚毁的南洋重镇,正从血火中缓缓复苏。
阿岩立于“荆南号”船首,玄色短褐束腰,披一件旧皮甲,袖口磨得发白。他眯眼望着眼前纷乱却有序的景象,指节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刀柄。
那是把荆南铁匠铺新锻的雁翎刀,刃口尚未经血,但他知道,它很快就会饮。
来自荆南的丝绸卷成一捆捆青蓝包裹,被粗壮的脚夫扛下船;
南洋的胡椒堆成小山,丁香在竹篓里泛着暗红光泽,象牙横陈如枯骨,锡矿粗坯泛着冷灰之色,正被逐一登记入册。
护商团的士兵列队巡行,甲胄未全,但人人佩刀带弩,眼神凌厉。
他们不再是对抗盗匪的乡勇,而是掌控秩序的利爪。
周虎疾步登甲板,靴底踏响木板,手中帐本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副帅,铁铺换人了。”
周虎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一丝得意:“坤沙荐的那个老油条被赶走,咱们从荆南带来的李老匠接手。昨夜试了新铁料,熔度够,延展也好,造火箭筒不成问题。”
周虎顿了顿,又补一句:“粮仓也清点了,扣除赈济降兵和百姓的,还能撑三个月。若再运一批米来,可再延两个月。”
阿岩缓缓点头,目光却越过人群,投向港外海面。
三艘容美巡逻船正破浪而出,帆影渐远,航向直指香料岛。
那是他亲手布下的“三级巡防”:港内驻兵轮守,十里海域小舟梭巡,主航道则由中型战舰往返押阵。既防佛兰德斯人突袭,也堵死拉赫残部卷土重来的退路。
阿岩心中清楚,苏鲁马益如今是块肥肉,谁都想咬一口。
“坤沙呢?”阿岩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
周虎咧嘴一笑,眼中闪过讥诮:“软禁三天,骨头就松了。昨日主动寻我,说愿亲赴香料岛,替咱们找拉赫藏匿的铁矿点。”
他说完顿了顿,笑意更深:“还把他闺女坤娘送来做人质,说是‘以表忠心’。”
阿岩眉峰微动,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忠心?笑话。
坤沙是什么人?
十年前靠出卖拉登换得私港经营权,五年前又背弃佛兰德斯,转而勾结阿迪王子抬价敛财。
此人眼中唯有利,何曾有过义?
如今容美接管铁铺,断其暴利之源;商队直营,绕开中间盘剥,他那三成抽税几乎归零。
更兼佛兰德斯舰队杳无音信,阿迪王子又被朱柏用金银喂饱…
坤沙孤立无援,不低头又能如何?
“让他去。”阿岩冷冷道:“派十个兵跟着,明为护卫,实为监押。别给他单独接触岛上旧部的机会。”
阿岩盯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帆影,眸光幽深。
若坤沙真能找到藏铁点,那是顺水推舟;若他心怀异志,妄图连络拉赫残党…那就正好借他之手,引蛇出洞。
正思忖间,一名哨卒匆匆奔来,抱拳禀报:“头领,坤沙已在码头候见,说今日便启程,特来辞行。”
阿岩整了整衣襟,迈步下船。
码头边,坤沙一身素布短衫,再不见昔日锦袍加身的骄态。
他身后站着一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眉目清秀,眼神沉静,手中紧攥一方素帕,指节泛白。
少女正是坤娘。
“阿岩头领。”
坤沙上前拱手,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此去香料岛,定不负所托。小女留在此地,还望您多多照拂。”
阿岩不动声色地看了坤娘一眼。
坤娘并未低头回避,反而迎上他的视线,虽有怯意,却不闪躲。那双眼里,竟有一丝倔强。
“只要坤先生守约行事。”阿岩淡淡道:“她在苏鲁马益,便无人敢动一根头发。”
阿岩语气温和,却字字如钉。
护商团的规矩,早已刻进每一块界碑:守规者生,犯禁者死。
坤沙连声道谢,又低声叮嘱女儿几句,这才登船离去。
帆影渐远,海风拂面。
坤娘忽然抬头,声音轻却清淅:“头领,我爹这次是真的想合作。他说容美做事讲规矩,不象拉登那般残暴,也不似佛兰德斯人只顾掠夺。”
阿岩闻言,只轻轻一笑,未作回应。
他不信“真心”。
乱世之中,人心易变,唯利恒久。
今日坤沙与容美同利,则俯首称臣;
明日若有更大好处,他照样可以出卖整个港口。
但他不需要坤沙的忠诚,只需要他的利用价值。
待船影彻底消失于海平线,阿岩转身,声音骤冷:“盯紧坤娘,不准她与任何可疑之人接触。另传令巡逻船,加速前进,务必在坤沙登陆前,摸清香料岛动静。”
周虎领命欲走,忽又迟疑:“副帅,咱们这般提防他,为何还要让他去?万一他真与拉赫勾结,泄露我军虚实……”
“那就让他有去无回。”
阿岩打断他,眼神如刀:“香料岛是拉赫最后的巢穴,也是我们必须夺取的战略要地。坤沙熟稔地形,让他带路,可省百人之力。”
阿岩缓步踱至栏杆前,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字一句道:
“若他忠,是为我所用;若他叛——”
“我正好借他之身,诱出拉赫残党,一网打尽。”
“此谓‘借刀杀人’,亦是‘驱虎吞狼’。”
周虎浑身一震,终于明白阿岩的布局之深。
表面放权,实则设局;看似冒险,实则控局于股掌之间。
周虎不禁暗叹:这位出身山野的护商首领,心机之缜密,竟不下于庙堂权臣!
与此同时,荆南经略府。
议事厅内炭火熊熊,映得梁柱间的雕花金漆熠熠生辉。
朱柏端坐主位,手中帐册翻至最新一页,指尖划过那一串串数字,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
吴绎昕立于案侧,十指翻飞拨动算盘,噼啪之声如雨打笆蕉。
徐妙锦坐于左下方,手持商队行程图,朱笔轻点,标注各航线安危等级。
“居士。”朱柏抬眼,眸光灼热:“再算一遍,上月海贸净利几何?”
吴绎昕收手,朗声道:“回经略使,上月苏鲁马益总贸易额七万三千两白银!其中出口丝绸三万、茶叶一万五千、瓷器一万八;进口支出合计二万,净盈四万一千两!另有截获海盗船两艘,缴获黄金八百两、象牙四十根,估值约五千两!总计收入四万六千两!”
厅中一时寂静。
徐妙锦猛地抬头,眼中震惊难掩:“四万六千两?!这…这比荆南全年田赋还多出一倍不止!”
她原以为海上贸易不过是聊补军资,岂料竟是一口喷涌的银泉!
朱柏缓缓合上帐本,呼吸微重。
那一刻,他仿佛听见命运之门开启的声响。
此前容美困于西南,粮不足、铁匮乏、财源枯竭,处处受制于人。如今仅凭一港之利,月入数万两,足以养兵、铸器、扩营、通商……
这才是真正的根基!
“有了这笔钱。”他缓缓起身,声音低沉却有力:“我们可以做很多事。”
朱柏环视二人,目光坚定:
“拨款两万两予神机坊,命老王日夜赶工,下月务必产出十门新式火炮,优先装备主力战舰;”
“水师全员加饷,每人月银增一两,招募流民渔民,年内扩充至两千人;”
“速往江南购粮三万石,一半运往苏鲁马益备战,另一半囤于辰州,以防饥荒或围城;”
“兑现承诺,向沐晟送去一万两白银、五百匹上等丝绸,确保腾冲信道畅通。”
吴绎昕迅速核算,点头附议:“四项共计三万五千两,馀一万一千两可用作商队扩张。建议再派两支队伍,分别前往暹罗、满者伯夷,拓展香料与宝石货源。”
徐妙锦亦道:“江南商户已答应优先供货,条件是以货易货,换取南洋特产。沐晟亦回信,称腾冲关已开放,并将派遣二百精兵护送首批商队。”
朱柏颔首,面上欣慰,心头却警铃微鸣。
眼下繁华似锦,但他深知,越是风光,越藏杀机。
佛兰德斯人不会坐视利益流失;阿迪王子贪得无厌,迟早再生异心;而最可怕的,是朝廷。
燕王朱棣已有异动,天下或将大乱。
而容美骤然崛起,富甲一方,若被朝廷视为割据之患……
后果不堪设想。
“徐小姐。”朱柏忽然开口,语气转沉:“再修一书致沐晟。”
徐妙锦抬眸:“讲。”
“告诉他,若能助我在高棉扶持摩诃提婆王子登位,今后高棉香料贸易,容美愿分其二成利。”
朱柏目光森然:“另,请他密切关注朝廷动向,凡有诏令调动、监察巡视,即刻飞骑通报。”
徐妙锦神色一凛:“经略使!此举风险极大!若被朝廷知晓我们插手外邦政事,便是‘勾结藩王、干预属国’之罪,足以问斩抄家!”
“富贵险中求。”
朱柏冷笑,眼中寒芒迸射:“现在不动手,等朝廷腾出手来清算西南,我们就只能跪着等死!”
他站起身,负手而立,声音低沉却如雷贯耳:
“沐晟想做‘滇王’,需我供财供械;我要拓南洋之势,需他借道出兵。彼此依存,互为屏障。”
“况且摩诃提婆手中握有锡矿,若能掌控,便可摆脱对苏鲁马益单一矿源的依赖,更能牵制阿迪王子,不让其一家独大。”
朱柏顿了顿,语气愈发幽冷:
“南洋之地,不可无主,但绝不能由他人为主。”
“我要的,是一个听命于容美的秩序。”
吴绎昕听得心头震撼,不由叹道:“你谋以不止于西南,竟欲染指南洋,操弄诸国兴衰……”
朱柏仰望厅顶蟠龙雕饰,良久方叹:“不大不行啊。”
他声音里透出疲惫,却又藏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容美地处四战之地,北有朝廷虎视,东临水西、播州觊觎,南靠沐氏若即若离。若不向外突围,终将被蚕食殆尽。”
“南洋有铁、有锡、有香料、有市场,更有乱局可乘。”
“如今建文削藩,天下将乱,正是我辈崛起之时。”
“待中原烽火四起,诸候相攻——”
“我容美挟南海之富,拥精兵利器,或可割据称雄,或可北上争鼎。”
他缓缓坐下,握紧拳头,眼中燃起野心的烈焰:
“而这第一步……就从苏鲁马益开始。”
窗外,暮色四合。
炉火跳跃,照亮三人面容。
一个沉稳如山,一个精明细密,一个坚毅果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