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容觊觎(1 / 1)

九月十二日,巳时,播州峒首府

案几轰然翻倒,砸在地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杨铿一脚将那紫檀木案踢飞,青瓷茶盏摔得粉碎,碎片四溅,其中一片擦过沐成袍角,划出一道白痕,如蛇信舔过。

杨铿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象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猛虎,喉咙里滚出低吼:“水东宋氏说‘峒首染病’,水西安的说‘忙着收粮’?呵……一群缩头乌龟!我许他们三成海贸利,还搬来沐家援军,他们竟敢不来!”

声音震得厅柱嗡鸣。

地上散落着未拆封的请柬、泛黄的帐簿,还有几只被打碎的钧窑花瓶。

瓷片混着茶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族老们低头垂首,无人敢言。

这几日,杨铿脾气愈发暴烈。

昨日有个管家劝他暂缓征丁,话音未落便被拖出去杖毙。如今谁还敢触其逆鳞?

沐成端坐于侧,手中摩挲着一柄弯刀。

刀鞘是滇南水牛皮所制,上嵌银丝,勾出一个“沐”字徽记。

沐成指尖轻轻刮过刀脊,似在试音。

嘴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早知水西、水东不会来。

安氏与宋氏皆是西南老狐,经营百年,岂会为三成利贸然与容美翻脸?

那等蛮勇之举,唯有杨铿这等急于立威的新主才会动心。

而他沐成,此行并非为助杨铿,而是奉西平侯沐晟密令。

借刀杀人,窥探容美虚实。

“杨峒首,何必动怒?”

沐成缓缓开口,语调平稳,仿佛抚琴前调弦。

沐成抬眸,目光如冷泉浸骨:“水西不来,水东不至,反倒省事。”

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嗓音:

“待我等剿灭容美商队,海贸之利,尽归播州;盐铁之路,亦由我掌控。届时,他们不来求你合作,又能去找谁?”

杨铿瞳孔骤缩,怒火倾刻化作炽焰般的野心。

杨铿大步上前,双手重重按在沐成肩头,力道之大,几乎陷进肉里。

“对!你说得对!”

他声音颤斗,既有狂喜,又有近乎癫狂的执念。

“只要夺下神机坊的新炮零件,我就能仿制火器,再造重炮!不止播州,整个黔北、川南都将俯首称臣!”

杨铿眼中燃起火焰,那是权力与征服交织的欲念。

可杨铿未曾察觉到沐成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沐成心中冷笑:成,则我报捷云南,功在帷幄;败,则罪归杨铿,我抽身而去,尚可向容美示好,换一线生机。

五百人马?

不过是一枚弃子,用来丈量容美的底线。

至于火炮零件…他根本不在乎真假。

沐成要的,是情报。

角落里,族老杨福蜷身蹲地,一手撑腰,一手拾掇碎瓷。

方才案几翻倒时撞伤了旧疾,此刻脊椎如针扎般剧痛。

杨福嘴唇发白,冷汗涔涔,却仍强忍着,一片一片捡起那些残片。

终于,他抬头,声音微颤:“峒首……百姓们都在传,今年秋粮全赖容美商路转运江南。若与容美交恶,粮道一断,冬荒将至,万民何以为生?”

“老狗!”杨铿猛然转身,怒极反笑。

下一瞬,飞起一脚踹在杨福胸口。

杨福惨哼一声,仰面跌倒,口中溢出鲜血,染红胸前麻布衣襟。

杨铿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如霜:“你懂什么?待我夺得铁料、炮械,自可造船运粮!还要看容美脸色?”

杨铿猛地拔出佩刀,指向天际:“我杨氏三代受制于人,今日便是破局之时!谁再阻我,杀无赦!”

沐成不动声色,轻轻鼓掌:“壮哉此志!明日出兵,我愿率亲兵随行,共襄盛举。”

内心却已决断:五百步卒为饵,二十亲兵护我退路。胜负未卜之前,绝不深入险地。

杨福伏在地上,喉间血腥味浓重。他望着杨铿背影,眼中只剩绝望。

这哪是雄主崛起?

分明是昏聩狂悖,引狼入室!

杨福艰难爬起,倚墙喘息,从袖中掏出一张皱纸,提笔疾书:

“赤水渡伏击,五千人(虚报以惊敌),九月十五,杨铿亲率,沐成监军。”

写毕,唤来孙儿杨安。

“快!”他死死攥住少年手腕,声音嘶哑,“连夜出城,抄小路去容美经略府,亲手交予容美将军!务必告之:若战起,请留百姓性命!莫让播州血流成河!”

杨安紧握纸条,塞入贴身衣袋,重重点头:“爷爷,我一定送到!”

转身隐入夜色。

杨福靠墙而坐,仰望残破屋檐,喃喃祷祝:

“老天爷……若你还睁着眼,就让容美将军早做决断吧……”

海风咸腥扑面,卷起“荆南号”船首旌旗猎猎作响。

陈忠立于船头,手持一架黄铜望远镜——佛兰德斯匠人所铸,镜筒雕花,能窥三里风云。

他眯眼远眺,只见苏鲁马益港内火光未熄,黑烟袅袅升腾,显是内斗未歇。

“头领,珊瑚岛到了。”

水手长张大海趋步而来,展开羊皮海图。

“阿岩船长来信说,岛周暗礁密布,战船吃水深,只能停在外海两里处。”

陈忠点头,收起望远镜,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

“传令:十舰列‘雁行阵’,炮口朝岛,随时备战。但未得号令,不得擅开一炮。”

陈忠忆起昨夜朱柏亲授军令:

“佛兰德斯人贪利而畏死,唯势是从。你只需占住形胜之地,示强于前,彼必退避。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苏鲁马益,不是替阿迪或拉登打天下。”

这时,年轻水手王小二跑来,捧着个热腾腾的馒头:“头领,伙房刚蒸的,江南精米做的,您垫垫肚子。”

陈忠接过,咬了一口,软糯清香,远胜船上粗粝饭食。他看向这少年,笑问:“头回出海,怕不怕?”

王小二挠头憨笑:“起初怕,夜里听浪声象鬼哭。但现在不怕了。”

他挺起胸膛:“有火炮,有头领,还有容美国旗在桅顶飘着。我娘说,跟着水师,活得体面,死得其所。”

陈忠心头一热。

陈忠也曾是这般年少,怀揣报国之心投军。如今肩上担子更重:不只是胜仗,更是让每个兄弟活着回家,带着银饷荣归故里。

陈忠拍拍王小二肩膀:“好好干,回航后,擢你为副陀手,月钱翻倍。”

正说话间,了望手突兀大喊:“左舷发现敌船!三艘!黑身黑旗,十字红徽——是佛兰德斯人!”

陈忠立刻抓起望远镜。

果见三艘巨舰藏于珊瑚岛背阴处,船体宽厚,炮窗密布,桅顶飘着绘有红十字的黑旗。

正是佛兰德斯商人公会战舰。

“传令!”

陈忠厉声喝道:“各舰保持阵型,炮手待命!谁敢擅自开火,军法从事!”

片刻后,一艘小艇划破波浪,驶近“荆南号”。

来人戴三角帽,穿黑呢外袍,手举白旗。

登船后,操着生硬汉语道:“吾乃佛兰德斯公会使者。拉登王子与我会盟,共控苏鲁马益港。贵军入境,乃干涉藩属内政,须即刻退出!”

陈忠冷笑,负手而立:“苏鲁马益隶属满者伯夷,乃大明藩屏。尔等外夷,私结逆党,图谋港市,是谓犯边。”

“我给你半个时辰——或退,或战。若不走,休怪我炮火无情,叫你们葬身鱼腹!”

陈忠逼近一步,声如雷霆。

使者面色惨白,再不敢争辩,匆匆返船。

半炷香后,三艘佛兰德斯战舰徐徐降锚,升起风帆,悄然撤离,航向爪哇以南。

张大海吐出口浊气:“总算走了。这些洋鬼子,看着凶,骨头软得很。”

话音未落,港内忽传炮响!

轰!

轰!

轰!

连珠三声,火光冲天。

“头领!”

了望手惊呼:“是拉登部在攻阿迪营寨!看来是撕破脸了!”

陈忠仰天一笑:“天赐良机!拉登连盟友都敢劫,阿迪岂能不恨?此仇不报,非人也!”

陈忠大步走向指挥台,拔剑指港:

“全舰前进!逼近港口!我要让阿迪亲自来求我们出手!”

不久,一艘小艇疾驰而来,船上一人挥舞白布。

靠近后,一青年跃上甲板,跪地泣诉:“我是阿迪之弟阿明!拉登夺港劫货,连佛兰德斯人的铁料都吞了!明日就要伐我香料林!求将军救我一族!”

陈忠扶起此人,声沉如铁:“我可以帮你。但有三约。”

“容美在苏鲁马益享永久通商权;”

“其二,关税降至一成;”

“最后,佛兰德斯人永不许踏入此港一步。”

“你,可敢代兄立誓?”

阿明连连叩首:“敢!只要能退敌,三约皆允!”

陈忠大笑,拍其肩:“好!今夜子时,我率精兵夜袭拉登粮仓,断其根基!你回去准备接应!”

九月十四日,暮色,赤水渡

山林深处,雾气如瘴。

枯叶覆地,雨滴自松针滑落,滴答有声,宛如更漏催命。

朱柏伏于老松之下,身披蓑草伪装,手中紧握神机坊新制连发弩。

黄铜机关,五矢连射,百步穿杨。

朱柏双眼如鹰,紧盯前方官道。

覃瑞伏于左侧,长刀横膝,刃涂黑漆,夜中不反光。

他低声问道:“将军,杨铿真会来?已伏两时辰,弟兄们寒气入骨,恐生疫病。”

朱柏未动,只淡淡道:“他会来。”

声音却冷静如冰。

“沐成已将他架上绝壁。若不劫商队,他在播州威信尽失,水西水东更不会与他结盟。对他而言,这一战,不是选择,是不得不赌。”

朱柏稍顿,唇角微扬:

“况且…杨安昨夜送来密报:杨铿亲率五百,沐成率亲兵二十尾随。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们已在坟前备好了香烛。”

覃瑞默然,心下凛然。

朱柏用兵,素来算无遗策。

当初平叛,三千破八千,靠的就是先知敌心,后布杀局。

半个时辰后,远处马蹄轻响。

朱柏抬手,全军噤声。

蹄声渐近,影影绰绰一队人马沿官道而来。

前有两骑并行。

来人披甲持刀,身形魁悟,正是杨铿。

另一人身着锦袍,腰悬弯刀,正是沐成。

五百步卒随后,推着粮车、水箱,显然欲作持久伏击之态。

“来了。”覃瑞低语,手心沁汗。

朱柏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随即迅速成拳。

刹那间:“放!”

十门轻炮齐发!

轰隆巨响撕裂山谷,火光炸裂,弹丸落地如雷,顿时血肉横飞!

杨铿队伍中央炸开十个血坑,士卒哀嚎四起,阵型倾刻崩溃。

有人弃械奔逃,有人跪地求饶,更有甚者,当场疯癫,嚎哭不止。

朱柏站起身,摘下头上蓑草,冷冷望着混乱战场。

这一战,不只是击败杨铿。

更是向整个西南宣告:

容美之威,不容觊觎;

挑衅者,唯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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