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巳时,播州峒首府
案几轰然翻倒,砸在地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杨铿一脚将那紫檀木案踢飞,青瓷茶盏摔得粉碎,碎片四溅,其中一片擦过沐成袍角,划出一道白痕,如蛇信舔过。
杨铿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象一头困在铁笼里的猛虎,喉咙里滚出低吼:“水东宋氏说‘峒首染病’,水西安的说‘忙着收粮’?呵……一群缩头乌龟!我许他们三成海贸利,还搬来沐家援军,他们竟敢不来!”
声音震得厅柱嗡鸣。
地上散落着未拆封的请柬、泛黄的帐簿,还有几只被打碎的钧窑花瓶。
瓷片混着茶叶,踩上去咯吱作响。
族老们低头垂首,无人敢言。
这几日,杨铿脾气愈发暴烈。
昨日有个管家劝他暂缓征丁,话音未落便被拖出去杖毙。如今谁还敢触其逆鳞?
沐成端坐于侧,手中摩挲着一柄弯刀。
刀鞘是滇南水牛皮所制,上嵌银丝,勾出一个“沐”字徽记。
沐成指尖轻轻刮过刀脊,似在试音。
嘴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早知水西、水东不会来。
安氏与宋氏皆是西南老狐,经营百年,岂会为三成利贸然与容美翻脸?
那等蛮勇之举,唯有杨铿这等急于立威的新主才会动心。
而他沐成,此行并非为助杨铿,而是奉西平侯沐晟密令。
借刀杀人,窥探容美虚实。
“杨峒首,何必动怒?”
沐成缓缓开口,语调平稳,仿佛抚琴前调弦。
沐成抬眸,目光如冷泉浸骨:“水西不来,水东不至,反倒省事。”
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嗓音:
“待我等剿灭容美商队,海贸之利,尽归播州;盐铁之路,亦由我掌控。届时,他们不来求你合作,又能去找谁?”
杨铿瞳孔骤缩,怒火倾刻化作炽焰般的野心。
杨铿大步上前,双手重重按在沐成肩头,力道之大,几乎陷进肉里。
“对!你说得对!”
他声音颤斗,既有狂喜,又有近乎癫狂的执念。
“只要夺下神机坊的新炮零件,我就能仿制火器,再造重炮!不止播州,整个黔北、川南都将俯首称臣!”
杨铿眼中燃起火焰,那是权力与征服交织的欲念。
可杨铿未曾察觉到沐成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
沐成心中冷笑:成,则我报捷云南,功在帷幄;败,则罪归杨铿,我抽身而去,尚可向容美示好,换一线生机。
五百人马?
不过是一枚弃子,用来丈量容美的底线。
至于火炮零件…他根本不在乎真假。
沐成要的,是情报。
角落里,族老杨福蜷身蹲地,一手撑腰,一手拾掇碎瓷。
方才案几翻倒时撞伤了旧疾,此刻脊椎如针扎般剧痛。
杨福嘴唇发白,冷汗涔涔,却仍强忍着,一片一片捡起那些残片。
终于,他抬头,声音微颤:“峒首……百姓们都在传,今年秋粮全赖容美商路转运江南。若与容美交恶,粮道一断,冬荒将至,万民何以为生?”
“老狗!”杨铿猛然转身,怒极反笑。
下一瞬,飞起一脚踹在杨福胸口。
杨福惨哼一声,仰面跌倒,口中溢出鲜血,染红胸前麻布衣襟。
杨铿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如霜:“你懂什么?待我夺得铁料、炮械,自可造船运粮!还要看容美脸色?”
杨铿猛地拔出佩刀,指向天际:“我杨氏三代受制于人,今日便是破局之时!谁再阻我,杀无赦!”
沐成不动声色,轻轻鼓掌:“壮哉此志!明日出兵,我愿率亲兵随行,共襄盛举。”
内心却已决断:五百步卒为饵,二十亲兵护我退路。胜负未卜之前,绝不深入险地。
杨福伏在地上,喉间血腥味浓重。他望着杨铿背影,眼中只剩绝望。
这哪是雄主崛起?
分明是昏聩狂悖,引狼入室!
杨福艰难爬起,倚墙喘息,从袖中掏出一张皱纸,提笔疾书:
“赤水渡伏击,五千人(虚报以惊敌),九月十五,杨铿亲率,沐成监军。”
写毕,唤来孙儿杨安。
“快!”他死死攥住少年手腕,声音嘶哑,“连夜出城,抄小路去容美经略府,亲手交予容美将军!务必告之:若战起,请留百姓性命!莫让播州血流成河!”
杨安紧握纸条,塞入贴身衣袋,重重点头:“爷爷,我一定送到!”
转身隐入夜色。
杨福靠墙而坐,仰望残破屋檐,喃喃祷祝:
“老天爷……若你还睁着眼,就让容美将军早做决断吧……”
海风咸腥扑面,卷起“荆南号”船首旌旗猎猎作响。
陈忠立于船头,手持一架黄铜望远镜——佛兰德斯匠人所铸,镜筒雕花,能窥三里风云。
他眯眼远眺,只见苏鲁马益港内火光未熄,黑烟袅袅升腾,显是内斗未歇。
“头领,珊瑚岛到了。”
水手长张大海趋步而来,展开羊皮海图。
“阿岩船长来信说,岛周暗礁密布,战船吃水深,只能停在外海两里处。”
陈忠点头,收起望远镜,目光如鹰隼扫视四周。
“传令:十舰列‘雁行阵’,炮口朝岛,随时备战。但未得号令,不得擅开一炮。”
陈忠忆起昨夜朱柏亲授军令:
“佛兰德斯人贪利而畏死,唯势是从。你只需占住形胜之地,示强于前,彼必退避。记住,我们的目标是苏鲁马益,不是替阿迪或拉登打天下。”
这时,年轻水手王小二跑来,捧着个热腾腾的馒头:“头领,伙房刚蒸的,江南精米做的,您垫垫肚子。”
陈忠接过,咬了一口,软糯清香,远胜船上粗粝饭食。他看向这少年,笑问:“头回出海,怕不怕?”
王小二挠头憨笑:“起初怕,夜里听浪声象鬼哭。但现在不怕了。”
他挺起胸膛:“有火炮,有头领,还有容美国旗在桅顶飘着。我娘说,跟着水师,活得体面,死得其所。”
陈忠心头一热。
陈忠也曾是这般年少,怀揣报国之心投军。如今肩上担子更重:不只是胜仗,更是让每个兄弟活着回家,带着银饷荣归故里。
陈忠拍拍王小二肩膀:“好好干,回航后,擢你为副陀手,月钱翻倍。”
正说话间,了望手突兀大喊:“左舷发现敌船!三艘!黑身黑旗,十字红徽——是佛兰德斯人!”
陈忠立刻抓起望远镜。
果见三艘巨舰藏于珊瑚岛背阴处,船体宽厚,炮窗密布,桅顶飘着绘有红十字的黑旗。
正是佛兰德斯商人公会战舰。
“传令!”
陈忠厉声喝道:“各舰保持阵型,炮手待命!谁敢擅自开火,军法从事!”
片刻后,一艘小艇划破波浪,驶近“荆南号”。
来人戴三角帽,穿黑呢外袍,手举白旗。
登船后,操着生硬汉语道:“吾乃佛兰德斯公会使者。拉登王子与我会盟,共控苏鲁马益港。贵军入境,乃干涉藩属内政,须即刻退出!”
陈忠冷笑,负手而立:“苏鲁马益隶属满者伯夷,乃大明藩屏。尔等外夷,私结逆党,图谋港市,是谓犯边。”
“我给你半个时辰——或退,或战。若不走,休怪我炮火无情,叫你们葬身鱼腹!”
陈忠逼近一步,声如雷霆。
使者面色惨白,再不敢争辩,匆匆返船。
半炷香后,三艘佛兰德斯战舰徐徐降锚,升起风帆,悄然撤离,航向爪哇以南。
张大海吐出口浊气:“总算走了。这些洋鬼子,看着凶,骨头软得很。”
话音未落,港内忽传炮响!
轰!
轰!
轰!
连珠三声,火光冲天。
“头领!”
了望手惊呼:“是拉登部在攻阿迪营寨!看来是撕破脸了!”
陈忠仰天一笑:“天赐良机!拉登连盟友都敢劫,阿迪岂能不恨?此仇不报,非人也!”
陈忠大步走向指挥台,拔剑指港:
“全舰前进!逼近港口!我要让阿迪亲自来求我们出手!”
不久,一艘小艇疾驰而来,船上一人挥舞白布。
靠近后,一青年跃上甲板,跪地泣诉:“我是阿迪之弟阿明!拉登夺港劫货,连佛兰德斯人的铁料都吞了!明日就要伐我香料林!求将军救我一族!”
陈忠扶起此人,声沉如铁:“我可以帮你。但有三约。”
“容美在苏鲁马益享永久通商权;”
“其二,关税降至一成;”
“最后,佛兰德斯人永不许踏入此港一步。”
“你,可敢代兄立誓?”
阿明连连叩首:“敢!只要能退敌,三约皆允!”
陈忠大笑,拍其肩:“好!今夜子时,我率精兵夜袭拉登粮仓,断其根基!你回去准备接应!”
九月十四日,暮色,赤水渡
山林深处,雾气如瘴。
枯叶覆地,雨滴自松针滑落,滴答有声,宛如更漏催命。
朱柏伏于老松之下,身披蓑草伪装,手中紧握神机坊新制连发弩。
黄铜机关,五矢连射,百步穿杨。
朱柏双眼如鹰,紧盯前方官道。
覃瑞伏于左侧,长刀横膝,刃涂黑漆,夜中不反光。
他低声问道:“将军,杨铿真会来?已伏两时辰,弟兄们寒气入骨,恐生疫病。”
朱柏未动,只淡淡道:“他会来。”
声音却冷静如冰。
“沐成已将他架上绝壁。若不劫商队,他在播州威信尽失,水西水东更不会与他结盟。对他而言,这一战,不是选择,是不得不赌。”
朱柏稍顿,唇角微扬:
“况且…杨安昨夜送来密报:杨铿亲率五百,沐成率亲兵二十尾随。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们已在坟前备好了香烛。”
覃瑞默然,心下凛然。
朱柏用兵,素来算无遗策。
当初平叛,三千破八千,靠的就是先知敌心,后布杀局。
半个时辰后,远处马蹄轻响。
朱柏抬手,全军噤声。
蹄声渐近,影影绰绰一队人马沿官道而来。
前有两骑并行。
来人披甲持刀,身形魁悟,正是杨铿。
另一人身着锦袍,腰悬弯刀,正是沐成。
五百步卒随后,推着粮车、水箱,显然欲作持久伏击之态。
“来了。”覃瑞低语,手心沁汗。
朱柏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随即迅速成拳。
刹那间:“放!”
十门轻炮齐发!
轰隆巨响撕裂山谷,火光炸裂,弹丸落地如雷,顿时血肉横飞!
杨铿队伍中央炸开十个血坑,士卒哀嚎四起,阵型倾刻崩溃。
有人弃械奔逃,有人跪地求饶,更有甚者,当场疯癫,嚎哭不止。
朱柏站起身,摘下头上蓑草,冷冷望着混乱战场。
这一战,不只是击败杨铿。
更是向整个西南宣告:
容美之威,不容觊觎;
挑衅者,唯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