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斜斜地钻进西南的骨头缝里。
容美经略府的雕花窗棂被潮气啃得发黑,雨水顺着牡丹纹一路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水花,溅湿了檐下那块“经略府”木匾。
匾是新立的,漆色尚鲜,可不过半年,边角已泛白起泡。
容美这地界连木头都活得艰难。
朱柏负手立于案前,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拆解火药包时的焦味。
神机坊老王连夜送来的图纸摊在桌上,粗硝混炭屑的粉末沾在纸角,红笔圈出五个字:“火性躁而不烈”。
旁边一行蝇头小楷:不堪实战,仅能恐吓。
他指腹轻轻蹭过那行字,心头稍松。
沐家残部这点手段,终究还是差了火候。
炸不死人,吓不退兵,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可这口气还没吐尽,门外便是两记重叩!
“砰!砰!”
如战鼓砸心,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报——!”
“播州急讯!”
“南洋急讯!”
两骑斥候几乎同时撞入厅堂,泥靴踏碎寂静,雨水在青砖上拖出两道深黑印子。
左边那人左肩插着半截断箭,血已浸透灰袍,走路时身子歪斜,却仍挺直脊背。
右边的怀里死死抱着个油布包,哪怕喘得撕肺裂肝,也不敢让它沾半点泥尘。
文书呈上时,朱柏一眼看出异样。
边角泡胀发软,字却工整如刀刻,是边境哨探专用的“急报体”,每一笔都透着仓皇与决绝。
第一封,出自播州边界斥候李武:
杨铿三日前遣次子杨明赴水西,携鎏金请柬,云南铁矿五十斤为礼,邀水西安氏、
水东宋氏于九月十五会盟娄山关。
名义上共议盐路通商章程,实则密信许诺:“灭容美后,分荆南海贸三成利,盐路各占其半。”
更甚者,已私联沐家残部头领沐成,约定“播州出粮,沐家出兵,战后共分容美商埠”。
朱柏指节一扣,纸角猛地蜷曲。
三成海贸利?
朱柏闭目在心中默算:去年荆南海贸收入逾五万两白银,三成即一万五千两。
这笔钱,够养五百常备军三年,或铸八十门新式火炮。
杨铿敢许这么大利,不是疯,而是笃定。
杨铿赌的是人心贪欲,赌的是水西和水东不愿再看容美独吞南洋红利;
更是赌的容美兵力单薄,无法两线应敌。
朱柏睁开眼,目光投向墙上舆图。
娄山关,扼川黔咽喉。
一旦失守,陆路商道即被腰斩。
届时别说发展海贸,连军粮转运都将仰人鼻息。
朱柏低语:“杨铿这是要把整个西南的命运,押在一局豪赌上。”
第二封信,来自“荆南号”代理船长阿岩。
贝叶纸制成,坚韧防水,字迹清淅如刻:
苏鲁马益港自上月老国王查亚?卡兰病重以来,内乱骤起。
大王子拉登占据税署,强征过往商船三成关税。
二王子阿迪掌控香料产地,断其财源。
兄弟火并三次,昨日战火蔓延至码头,百馀商船焚毁,尸首随浪漂出十里。
七日前,三艘佛兰德斯商船泊于港外珊瑚岛,船身涂黑,桅杆悬黑旗。
使人传话给拉登和阿迪:‘助胜者掌港,须以南洋铁料贸易十年专营权为谢’。”
朱柏将信压在舆图之上,指尖缓缓划过地图东西两端。
一边是娄山关,烽烟将燃;
一边是苏鲁马益,列强窥伺。
两座火山,遥相对峙,只待一声响动,便可引爆全局。
厅内死寂。
连窗外雨声都似被压抑下去。
良久,覃瑞猛然起身,腰间火刀“铮”地出鞘半寸!
寒光映着他涨红的脸:“必须先打播州!”
覃瑞声音嘶哑,近乎咆哮:“杨铿就在家门口磨刀!若真让他联合水西、水东,咱们腹背受敌,连退路都没了!南洋那边大不了撤商队,等收拾完杨铿,回头再灭那些红毛夷!”
他说这话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朱柏懂他为何如此焦躁。
覃瑞麾下三百步兵,多是荆南本地子弟,家眷皆居陆路沿线。
一旦商道中断,不仅粮饷难继,连家书都无法送达。
那是比战败更可怕的溃散前兆。
“不行!”
一道清越女声突兀响起,如冰泉击石。
众人回首看到徐妙锦不知何时已走入厅中。
她未着华服,只披一件素青褙子,发髻半挽,未施脂粉,可眉宇间自有凛然之气。
徐妙锦指尖轻抚案上帐册,神机坊上月物料清单,南洋精铁一项被红笔圈出,旁注:“下月拟铸二十门舰载火炮,缺一不可。”
“南洋铁料若落入佛兰德斯人之手,神机坊所有火炮计划即告破产!”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没有火炮,我们的战船在海上就是靶子!别说护商队,连自家港口都守不住!”
徐妙锦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阿岩来信说,阿迪已遣密使连络‘荆南号’,愿赠容美‘永久通商特权’,并将港内最优铁料产地划归我方…此等良机,千年难遇!错过一次,下次进苏鲁马益港,怕是要跪着求人!”
她说完,指尖微颤。
内心痛惜不已。
徐妙锦明白目前大明海军之孱弱。
若能借此掌控南洋铁料命脉,将来或可重建水师,制衡北疆诸王。
这是她父辈未竟之志,也是她一生所系。
朱柏静静看着她。
徐妙锦骨子里比任何人都狠。
而这时,帘后缓步走出一人。
素衣布裙,怀抱算盘,神情沉静如古井。
是吴绎昕,通晓钱谷调度。
表面为妇,平日深居简出,可在军政大事上,朱柏从不独断。
她走到案前,指尖轻拨算珠。
“噼啪”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淅。
片刻后,吴绎昕抬眼,声音平静如水。
“现有人马一千五百,战船十五艘。若派五百人赴播州,则留守兵力仅千人,堪堪守住荆南与港口;若再抽调二百水兵驰援南洋,则守港兵力不足八百。”
吴绎昕顿了顿,语气不变,字字千钧。
“佛兰德斯三艘船,至少三百武装水手。若趁虚来袭,我们未必能挡。更何况粮草…去播州需备十日粮,南洋半月粮,两处齐发,仓廪将空三成。”
吴绎昕合上帐册,目光直视朱柏:“分兵则双弱,合兵则自危。无论舍哪一头,都是剜肉补疮。”
满堂鸦雀无声。
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响。
李老三放下了手中的砺石。
这位五十六岁的老匠人,左手缺了半根食指…
去年试炮炸膛所致。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如砂纸磨铁:“能不能…先和杨铿谈谈?”
众人侧目。
李老三却不看他们,只盯着舆图上的乌江渡。
“播州的粮,还得靠咱们运去江南。去年大旱,百姓吃的全是荆南糙米。咱们若断了他的粮道,他撑不过三个月。”
李老三说得很慢,也很轻。
但朱柏听出了背后的重量。
李老三的儿子李狗子才十岁,患肺疾多年,全靠南洋运来的豆蔻油吊命。
老人怕开战,怕商路断绝,怕孩子活不到明年春天。
所以他说“谈”,不是怯懦,是绝望中的挣扎。
朱柏心头一震。
一直以来,他都在思考“打”或“不打”的选择题。
却忘了,还有第三条路。
谈,也可以是刀。
朱柏忽然转身,取来炭笔,在舆图上轻轻一划——
一道虚线,横贯西南大地。
从娄山关到苏鲁马益港,途经乌江渡、珊瑚岛,精准无比。
所有人摒息。
然后,朱柏开口,声音不高,却如惊雷炸裂长空:
“不必二选一。”
“陆上,以慑为主。”
“海上,以取为先。”
“什么?!”
覃瑞猛地瞪眼,几乎跳起来:“杨铿都要会盟了!你还想‘慑’?他要是能被吓住,早就跪了!”
朱柏笑了。
笑得极淡,却锋利如刃。
朱柏笔尖一点乌江渡:“杨铿要办大会,总得请客吃饭吧?为了撑场面,必然提前囤粮。”
“我猜,不少于五千石。若此时,他的粮仓突然‘漏雨’,粮食霉变,饭都开不出来…”
“你说,水西,水东的使者还会相信他能赢我们吗?”
众人一怔。
随即恍然大悟。
这是诛心!
你要称霸西南?
好啊,我让你当众丢脸,让盟友看清你不过是个连饭都管不起的空壳子!
“我派五十人,伪装成流民,潜入乌江渡。”
朱柏语气平静。
“不抢、不烧,只用铁钎在粮囤底部凿几个小孔,再悄悄灌水进去。”
“西南湿热,三日内必生霉变。杨铿若隐瞒,日后事发更遭唾弃;若公开,当场沦为笑柄。”
覃瑞怒气渐消,眼中闪过敬佩:“这一招……比真打还狠!谁还敢跟着一个连饭都管不了的土司造反?”
朱柏点头,旋即转向陈忠,目光如炬、
“你率十艘战船、两百水兵,明日辰时启航,直趋苏鲁马益。”
陈忠抱拳,眼神炽热。
“记住,到港之后,不得立即助阿迪攻拉登。”
朱柏声音陡冷:“第一步,封锁港口,拦住佛兰德斯三船于港外。派人传话:‘苏鲁马益乃大明藩属之地,海贸之事,轮不到尔等外邦置喙。若有胆硬闯,休怪我炮口无情!’”
陈忠瞳孔骤缩,随即爆发出雷霆般的战意。
“末将领命!”
“十艘战船,配新铸舰炮,正面硬撼亦无所惧!阿迪如今被断香料销路,正是困兽之时。只要我们伸手,别说‘永久通商权’,就算让他签下铁矿十年独营契约,他也绝不敢拒!”
朱柏望着舆图,久久不语。
窗外雨势渐歇。
一道微光穿透云层,落在“荆南海贸航线”之上。
这一局,已不再是被动应对。
而是借势布局,四两拨千钧。
陆上不动刀,却让敌人自溃于盟约之前;
海上未开战,已令列强退避三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