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御膳房后院的青石板上已站满了人。
苏锦黎立在中间,手中托着三枚锈蚀的铁钥,像捧着三块从河底捞出的沉铁。
她没多说,只将瓷盘往石桌上一放,声音不高不低:“昨夜有人送来的,附言——‘水脉有眼,七窍通盲’。”
人群静了一瞬。
锅社的老把式们互相交换眼神。
这七个闸口是京城命脉,掌控全城供水,历来由工部与内务府共管,民间连近都近不得。
如今一把锈钥匙,一句谜语般的话,谁信?
但赵九斤信。
他接过钥匙,粗粝的手指摩挲着那弯成钩状的铁条,忽然咧嘴一笑:“我认得这个。”他指向其中一枚,“早年修渠时,每道闸都配过应急手钥,后来全收走了,说是‘防民乱启’。可有一批铸废了,刻的是反纹,没人要,就扔给了匠户当废铁换酒喝。”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残片,比对纹路,严丝合缝。
“是真的。”他抬头,眼里有了火,“咱们不是闯禁地,是拿回本来该有的东西。”
苏锦黎点头:“你带队,按图去第一闸口。别动手强开,先试钥匙。若不成,也别硬来。”
赵九斤却没走。
他扛起扁担,从担子里取出一口黑黢黢的大锅——那是百姓家里最寻常的灶上物,锅底还沾着昨夜熬粥的焦痕。
“我不跟他们讲理。”他嗓门粗,“我只告诉他们,人渴了,就得喝水。”
一行人直奔城西。
第一闸口藏在一片荒柳之后,两座岗楼夹着铁门,门上挂着铜锁,红绸缠绕,写着“天律封禁”四个字。
两名守卒横枪拦路:“奉令值守,闲人退避!”
赵九斤不答话,只把锅往地上一放,哐当一声响。
然后他挑水、生火、架锅,动作利落得像在自家院子里。
井水是从附近村中打的,清亮见底。
锅烧开时,白汽腾起,水声咕嘟,香气虽淡,却是活生生的热气。
不过片刻,周边动静就来了。
先是几个早起洗衣的妇人探头,接着是挑粪归来的农夫驻足观望。
有人低声问:“煮粥?分吗?”
赵九斤舀起一勺,往空中一扬,水汽散成雾:“今天不分,明天也不一定分。但我告诉你,这水,是从你们脚下那口井打的,不是宫里赐的,也不是官府卖的。”
人群渐渐围拢。
“我们也渴了!”一个孩子喊。
“我家灶台三天没水了!”一个老汉颤声接话。
越来越多的人提桶拎盆而来,站在寒风里,眼睛盯着那口锅,也盯着那扇紧闭的闸门。
守卒脸色变了。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准放行”,可没人教他们怎么面对一群只想喝水的百姓。
他们不敢动武,也不敢退让,只能缩进岗楼,死死盯着外面。
赵九斤这才走到闸门前,将钥匙插入锁孔。
轻轻一转。
一声钝响,不算清脆,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锁开了。
但他没推门。
水流声却已隐隐传来,像是被堵住喉咙的人终于咳出一口气。
“水还在流。”他回头,对身后的人说,“但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它能流得多畅。”
消息传回王府时,萧澈正靠在榻上,手里翻着一本旧医案。
顾春和垂手立于帘外,听见他淡淡问:“若陛下某日亲至民议堂,开口索粥,当如何应?”
她怔了一下。
这不是政令,也不是密谋,而是一个近乎荒诞的假设——皇帝,会来讨饭?
但她很快明白了这话的分量。
她低头思忖片刻,答:“不可拒,亦不可速予。当令其候三炷香,见百人分食毕,方可赐半碗。”
帘内许久无声。
然后,是一声极轻的“嗯”。
“你要他学会等。”萧澈闭眼,语气平静,“有些人一生都在等一口饭吃,他若不懂这滋味,就不会懂这天下为何要变。”
当夜,他命人取细盐三斤,撒于皇帝每日晨巡必经之路的石缝之间。
次日清晨,龙辇经过,御马忽然频频低头,舔舐地面。
驾车太监惊疑不定,连拉缰绳。
皇帝掀帘而出,皱眉问:“怎么回事?”
“许是露重……”太监勉强答。
就在这时,陆砚快步上前,跪地奏报:“昨夜雨水咸涩,百姓挑水皆言味苦。属下已令人查验,恐井脉受污,源头或在西段水渠。”
皇帝脸色微变:“朕的水,也不干净了?”
陆砚低头,不答,却更显沉重。
同一时间,他依着那夜小吏留下的提示,沿东廊水渠潜行,穿过废弃排水道,抵达地下机房。
这里阴冷潮湿,铁门虚掩,门轴早已锈死。
他推门进去,只见七道闸口的操纵杆并列排开,每一根都被红绸层层缠绕,上面压着黄纸符咒,墨书“天律封禁,擅动者诛”。
但他没碰那些机关。
他只从怀中取出一瓶酱汁——那是锅社用糙米与野菌自然发酵而成的“活引子”,气味酸腐,却含生机。
他打开瓶盖,将液体缓缓泼洒在主轴齿轮之上。
湿气遇铁,霉斑悄然滋生。
两日后,值守太监发现操纵杆滞涩难动,上报工部。
派出的匠人拆检内部,竟从齿轮夹缝中掏出大量霉变谷壳——黑绿交杂,恶臭扑鼻。
“这些烂粮……怎么会塞在这里?”匠人惊骇。
更骇人的是随附的密令抄件:为防“愚民滥用水源,昼夜不止”,特令以陈腐之粮堵塞关键节点,定期更换,确保“水流有限,节制使用”。
消息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炸了锅。
“他们宁可让水发臭,也不许我们喝饱!”
“原来不是没水,是有人怕我们喝多了说话!”
锅社趁势发声,联名递状,要求彻查七闸管理权。
而苏锦黎始终未再露面,只派人送去一句话:“水能载舟,也能煮粥。谁控制喝水的人,谁就该被水冲走。”
那一夜,紫宸殿中,皇帝再度失眠。
窗外无月,宫灯昏暗。
他坐在床沿,手心出汗,耳边仿佛还有昨日马蹄舔地的声音。
脚步轻响,顾春和捧着一碗清水进来。
碗是粗陶的,水无色透明,没有一丝热气。
“非宫中所取。”她轻声道,将碗放在案上,“乃自西闸边井汲取。”
皇帝盯着那碗水,许久不动。
殿内烛火跳了一下。
他终于伸手,指尖触到碗沿——冰凉。
皇帝的手指仍搭在粗陶碗沿,指尖残留着那口井水的凉意。
他闭了闭眼。
那一口饮下,并未如想象中带着泥腥或苦涩,反而清冽得近乎山泉——像是早春时踏雪寻梅,在枯枝间忽闻暗香。
可这水出自西闸边井,与宫中经七道滤净、煮沸三遍、还要添沉香去浊的御用水源,本应同出一脉。
“为何不同?”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顾春和垂首立于案前,影子被烛火拉得细长,投在青砖地上,像一道不肯退让的线。
“陛下可知,工部每年拨银三千两修渠疏浚?可真正用到沟底的,不足三百。剩下的呢?买了红绸,贴了符咒,塞了腐粮,锁了闸门。”她顿了顿,“不是水脏,是人心堵住了它该走的路。”
殿内寂静。
风从窗隙钻入,吹得帷帘微动,檐下陶片轻碰,叮咚如语。
皇帝缓缓起身,未唤太监,也未披氅衣。
他只望着那扇半开的朱漆门,门外夜色浓重,却仿佛有光在远处浮动——是火把?
还是炊烟?
“若朕想去看一眼那口井……可否?”
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这不是圣旨,不是密诏,甚至不像一句君王该问的话。
可他说了,且真心在等一个答案。
顾春和跪地叩首,额头触地,动作坚定得没有一丝迟疑:“陛下若愿步行前往,臣愿引路。”
门外风起,卷落叶尘,檐铃轻响,似天地应诺。
与此同时,太液池畔。
苏锦黎蹲在沟渠边,手中那只小陶罐已空。
最后一点清水顺着石缝滑入暗渠,无声无息,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涟漪正悄然扩散。
她没回头去看宫门方向,却知道那扇门即将开启——不是为她,但因她。
她握紧掌心最后一把铁钥,锈迹磨得指腹发红。
这把钥匙,是当年母亲临终前藏在药匣夹层里的遗物,说是“留给你将来能打开的门”。
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有些门不在墙,而在人心。
远处宫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没有鼓乐,没有仪仗,只有两个身影缓步而出——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女医正。
他们走得极慢,像是怕惊扰了夜。
苏锦黎没有迎上去。
她只是轻轻拂去裙摆上的尘土,站起身,望向城西的方向。
那里,荒柳之后,七道铁闸静默如骨,而第一闸口的灶火,还未熄灭。
她低声自语:“你们以为锁住水源就能锁住命?可只要还有人记得哪口井不苦,就没人能真正关上活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脚边沟渠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仿佛沉睡已久的脉络被某股力量唤醒,细流开始在地下穿行,沿着百年旧渠,绕过腐朽机关,穿过禁令与谎言的夹缝,朝着同一个方向,悄然奔涌。
而城西第一闸口,那口架在废基上的黑锅,仍在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