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熄了,天边只余一缕暗红。
苏锦黎站在宫门内侧的廊下,望着民议堂前那片焦黑的琉璃砖堆,灰烬还冒着微烟。
风里不再有米香,只有烧过头的焦糊味,呛人。
她没说话,转身回房。
案上摊着《采买簿》,墨迹未干。
陆砚立在一旁,眉心紧锁:“三道关卡——熏香驱邪、曝晒除秽、诵咒净心,皆由内务府新设,打着‘防疫’旗号,礼部批了文,钦天监也附议。”
“防疫?”苏锦黎指尖轻轻划过账册上的数字,“每百石糙米经此三道‘净化’,只剩六十不到。四成损耗?他们当百姓的口粮是灰,吹一吹就没了?”
她声音很轻,却像刀刃刮过铁石。
陆砚低声道:“已查过流程,米粒并无霉变虫蛀,所谓‘不洁’,不过是些尘土与谷壳。这些本可淘洗去尽,如今却成了焚香诵经的理由。”
苏锦黎冷笑:“不是防疫,是筛命。”
她抬眼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有人怕的不是病,是百姓吃饱了说话。”
她顿了顿,忽然道:“今晚,送一批未处理的糙米入御膳灶,照常熬粥,分例不变。别走正单,混在昨日‘净化’过的批次里,标记暗记即可。”
陆砚一怔:“若出事……”
“不会。”她打断,“真有疫病,早就在民间爆了。他们不敢截粮,只能拖、耗、吓——可只要一顿真饭下去,谎言就不攻自破。”
夜深。
御膳房灯火通明,灶火未熄。
一锅糙米粥熬得浓稠,米油浮面,香气顺着风飘进几座宫院。
次日清晨,各宫报平安,无人染疾。
唯有负责“净粮”流程的六名宦官,齐齐腹痛如绞,腹泻不止,被抬出内务府时面色青白,冷汗直流。
消息传到苏锦黎耳中,她正对着铜镜绾发,动作未停,只淡淡说了句:“让他们好好养着。毕竟,替天‘净食’的人,最该清肠胃。”
与此同时,七王府深处。
萧澈卧于榻上,手边搁着一只小瓷瓶,里头盛着乳白浑浊的液体,气味微酸。
谢无尘刚从北疆快马归来,披风未解,跪在帘外。
“牧民用羊奶发酵制酪,含活菌,能抗腐毒。”谢无尘低声禀报,“我带了十坛母种,已在城外隐地续养。”
萧澈点头,将瓷瓶推至案角:“每日取一滴,混入皇帝的‘清心茶’。不多不少,刚好让他的肠腑记得这味道。”
谢无尘皱眉:“万一被察觉?”
“不会。”萧澈闭目,“太医只会说陛下近来梦多、夜躁,乃心火未平。可他们不懂,人饿久了,连梦都在找饭吃。”
果然,数日后,皇帝夜半惊起,满头大汗,抓着床柱嘶喊:“给我真饭!别再喝那没味的汤!”
顾春和入诊,把脉良久,退至偏殿对萧澈低语:“陛下肠胃已识得活食之味,再喂虚羹,五脏自拒。”
萧澈睁眼,眸底掠过一丝冷光:“人心饿久了,连身体都会造反。”
而在这场暗流之外,李仲文蹲在冷灶司的焚纸炉后,手指颤抖。
他刚清理炉底积灰,却发现残页未燃尽——纸角印着户部红印,中间是赈灾拨款记录,金额赫然写着“十万两”,用途为“购米三十万石”。
可他记得清楚,那年灾区上报的饥死人数,正是三十万。
一人一石,一命一粮。
他喉头发紧,一页页拼凑,发现签名栏里竟有三位亲王私印,还有内阁大学士的花押。
每一张残页都指向同一件事:粮未购,银已销,人已亡。
他忽然笑了一声,又猛地捂住嘴。
“我不是没看见……”他喃喃,将残页塞进贴身内衣,贴着心口藏好,“我只是不敢说。”
风从破窗灌入,吹散了最后一片灰纸。
而在钦天监高台之下,崔明远亲手焚毁了“镇魂坛”的符箓名录,对外宣称顺应圣意,解散邪祀。
没人看见,他在子夜独自走入观星台地底密室,推开一道尘封多年的铜门。
里面,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铃悬于石架之上,表面刻满逆纹星图。
他伸手抚过铃身,低声自语:“声乱则天怒,民噪则命折……你们以为烧了几块砖,就能听见天地回音?”
他取出一本泛黄手札,翻开第一页,墨字森然:
“九幽锁音阵,镇八方妄语。”
烛火摇曳,映着他半边脸在墙上拉得极长,像某种蛰伏的影。
外面,宫墙依旧高耸。
可有些声音,已经开始从地底往上爬。火熄了,影却活了。
崔明远跪在观星台地底密室的铜铃前,额头抵着冰冷石砖,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那铜铃还在震,嗡鸣不止,声波如针,刺进颅骨深处。
他双手捂耳,可声音是从内里生出来的——母亲临死时枯瘦的手抓着他袖角,喉咙里咯着血泡:“儿啊,别贪那口官粮……娘饿了一辈子,你却要吃断百姓命根的饭?”
他想喊“不是我”,可嘴里吐不出字。
耳边幻听层层叠起:饥民扒城门的撞击声、孩童哭到失声的抽噎、还有自己当年接过钦天监印信时那一句“愿承天道,镇妄语”的誓言,被风撕碎,一片片砸回来。
头顶月光被遮蔽。
白鹤盘旋不落,羽翼划出诡异弧线,竟无一声啼鸣。
匠人们早已瘫软在地,工具散落,铜汁凝固在模具边缘。
其中一位老铸匠颤巍巍抬头,浑浊眼珠映着铜铃逆纹星图,喃喃:“这铃……不愿锁人声了。”
“荒谬!”崔明远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天地有纲,民不可噪!你们懂什么?没有‘九幽锁音阵’,天下将乱于谣诼!”
话音未落,铜铃再震,一道裂痕自底部悄然爬升。
他怔住。
指尖抚过裂口,触到一丝温热——仿佛这铜是有血的,正从千年禁锢中醒来。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明远,有些声音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等它从地底爬上来,连天都盖不住。”
那时他不信。如今,他听见了。
可听见,不代表认命。
他咬破手指,在黄纸上疾书一行血字,卷入竹筒,交给藏在暗道里的亲信:“送去东宫,就说……‘鹤夜现,铃欲裂’,请速决断。”然后闭眼下令:“埋土三尺,覆砂两层,再浇铅浆。今夜之事,谁若泄露半句,诛九族。”
匠人们被押走,脚步拖沓,无人回头。
而与此同时,内务府密档库深处,火舌舔上《器物流转册》的最后一角。
陆砚靠墙喘息,喉间满是焦纸与铁锈味。
他吞下的三页纸正在胃里烧,每一个数字都刻进记忆:七闸口、初一辰时三刻、水停两个时辰——不多不少,刚好避开百姓晨炊取水高峰。
这不是疏漏,是算计。
断的是水脉,伤的是人心。
久而久之,妇孺体弱者先病,病则耗药,药由官售,银钱流转之间,又是一场无声剥骨。
他咳出一口黑灰,抬眼看向那个提灯的小吏。
灯火熄了,黑暗重新合拢。
那人没说话,只是将陶片往腰间按了按,转身离去前,留下一句极轻的话:“下次,走东廊水渠。”
脚步声渐远,像退潮。
陆砚靠着墙慢慢坐下,手伸进怀中,摸到一枚硬物——方才混乱中,那人竟塞了东西进来。
不是信笺,也不是凭证,而是一小截锈蚀的铁条,弯成钥匙形状,表面刻着模糊纹路,像是某种标记。
他攥紧它,望向窗外。
天边微亮,宫墙之外,已有挑水扁担的吱呀声响起。
有些事,还没完。
夜里,苏锦黎坐在窗前,烛火映着她手中三枚铁钥。
它们静静躺在青瓷盘里,锈迹斑斑,却透着沉甸甸的实感。
她不知它们从何而来,只知送来的人未留名,只附了一句话——
“水脉有眼,七窍通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