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进了屋,但灯还不亮。
苏锦黎终于抬脚,跨过那道门槛。
她没有走向金銮殿,也没有踏入太和门一步。
风雪在她身后合拢,宫墙之内静得诡异,仿佛方才百名盲童捧烛而入的星河,只是众人幻觉一场。
她径直走向御膳房方向。
柳氏紧随其后,肩上还搭着粗布围裙,手里攥着三根铁锅铲——那是“锅社”成立那日,百姓用废铁熔铸的信物。
她不懂什么权谋,只知谁让她们能站着煮饭、能抬头分粥,她就跟谁走。
“支灶。”苏锦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钉子落进青石板缝里,稳稳当当。
三口黑铁大锅被抬出,架在御膳房外的空地上。
柴火是自带的,从三里坡背来的干树枝,带着山野间的烟尘味。
柳氏蹲下身,吹燃火种,火苗舔上枯枝,噼啪作响。
宫人陆续聚来。
有太监站在廊下远远望着,手捧拂尘却不言语;有尚食局的女官探头张望,又缩回去低声嘀咕;还有几个小宫女挤在窗边,眼睛发亮,像是第一次看见宫墙内烧起民间灶火。
没人阻拦。
也没人帮忙。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厨役倚着门框冷笑:“你们烧的火,进不了金銮殿。”
苏锦黎听见了,没看那人一眼。
她亲自舀起第一碗刚熬开的米粥——稀薄,泛着焦沫,连盐都没放。
她端着碗走到檐下石阶前,缓缓倾倒进一只铜盆。
热气升腾,在冷风中迅速凝成白雾。
片刻后,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从屋角窜出,警惕地绕了几圈,最终低头舔食起来。
她看着它吃,嘴角微扬:“火进不来,猫能进来;猫来了,老鼠就得走。”
人群安静了一瞬。
有人嗤笑,有人皱眉,更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一个庶女,一碗糊粥,一只野猫,竟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那一夜,御膳房失窃案减半。
不只是少了米面油盐,连向来猖獗的鼠患都悄然消退。
老厨役清晨扫地时,发现墙角再无碎屑堆积,连多年咬烂的粮袋也不见新洞。
他蹲在地上摸了半天,喃喃道:“怪了……这些耗子,也怕生人火气?”
与此同时,顾春和披着斗篷潜入皇帝寝殿。
她手中提着一只灰陶罐,是苏锦黎前日交给她的,说是“百姓灶膛里的灰,存着命的味道”。
她不敢明放,只能趁着换熏香之际,悄悄将罐子置于香案之下,再覆上锦袱,伪装成寻常熏炉。
当夜,皇帝惊梦而醒。
梦中又是血雨横飞,先帝执剑怒斥,诸王伏尸阶前。
他冷汗涔涔坐起,呼吸急促如牛喘。
可就在此刻,鼻尖忽嗅到一丝气息——焦糊、微苦,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像小时候阿娘煮的粥,火候过了头,满屋都是烟。
她说:“糊了也是粮,一粒也不能扔。”
他伸手摸索,指尖触到陶罐边缘,冰凉粗糙。
“此何物?”他问左右。
无人敢答。值夜太监垂首不语,生怕沾上莫名罪责。
皇帝也不追问,只是默默将手收回,闭目良久,竟觉得心绪渐平。
自此之后,他每夜必令此罐置床前,不论宫人如何更换位置,次日总被他自己挪回原处。
无人知晓,罐底裂缝深处,已被刻下两个小字:“共燃”。
墨痕渗入泥胎,如同根须扎进冻土,无声蔓延。
而在内务府库房深处,李仲文跪坐在昏暗油灯下,双手颤抖。
他刚刚清点旧物,在一架尘封食盒底下翻出一张泛黄单据——那是五年前冬赈之时,亲王授意克扣北境三州粮款的凭证。
纸页上有他被迫签字的手印,盖着内务府采办司红戳。
那一年,三里坡饿死了十七人,其中包括他远房表妹一家。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个小吏,签个名字而已,与命无关。
可如今,他盯着那枚鲜红指印,仿佛看见那些冻僵的脸,在雪夜里张嘴无声呼喊。
良久,他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小包东西——是柳氏送他的灶灰,说是“百家灶火炼过的土,能压噩运”。
他打开药屉,将灰混入皇帝每日服用的“安神膏”中。
膏体微微发黑,气味多了几分烟火气,却不损药性。
他低声自语:“我不敢举证……但我能让陛下,闻一闻饿过的味道。”
窗外,风穿破屋檐,卷起一片落叶,正巧贴在窗纸上,像一只欲飞未飞的蝶。
数日后,京城南郊一处废弃义学门前,积雪压断了半截朽木门环。
无人注意。
但就在那个夜晚,两道身影踏雪而来,衣袍染霜,脚步沉稳。
他们并未通报官驿,也未亮出腰牌。
其中一人背着竹篓,里面装着几本破旧账册;另一人手中握着一根铁杖,杖头磨损严重,似曾劈开过无数不公文书。
他们在院中驻足,仰望残破屋檐,彼此对视一眼,终是一言未发,推门而入。
堂内蛛网密布,唯有中央一张木桌擦得干净,像是早已有人等候。
桌上摆着三盏油灯,未点。
灯芯齐整,油液清澈,只等一个时机。
外面,风还在吹。
城中的灶火仍未熄灭,皇宫檐下的铜盆已结了一层薄冰,而那只瘦猫,今晨被人看见叼着半块干饼,钻进了东华门夹道。
有些火,不在殿上。
有些光,先照沟渠。
周砚舟与谢无尘在雪夜抵达京城,靴底沾着北地冻土与西南驿道的泥屑。
他们未惊动官驿,也未递名帖,只牵马踏过南城荒径,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义学堂门。
堂内灯已点起,油芯跳跃,映照出十几张风霜刻痕的脸——都是各地“火长”,有的是村中塾师,有的是粮行账房,甚至还有被革职的县丞。
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官,却是苏锦黎借“锅社”之名,在民间悄然织就的耳目脉络。
无人高声议事。
周砚舟解下披风,抖落一身寒雪,从竹篓中取出一副老旧算盘。
木珠发黑,边角磨损,是他十年前在地方查赈灾账时用过的那一副。
他将算盘置于桌上,手指一拨,清脆一声响:
“一斗米,七钱银,三成入库。”
他抬眼扫视众人:“你们家乡,可是这个价?”
沉默片刻,有人颤声开口:“江淮一带,斗米九钱,官仓不开,私市炒至一贯有余。”
另一人接道:“山西去岁大旱,米价翻了五倍,百姓以树皮混谷糠为食。”
西北来的火长苦笑:“我们那儿连银都不收了,只换劳役——一家两丁,换一升糙米。”
屋内渐渐沸腾,声音却压得极低,像灶底闷燃的炭。
每报一地,谢无尘便提笔录下,字迹冷峻如刀刻。
他不问政,不论罪,只记数。
一笔笔明细汇成册页,纸页泛黄,封皮无题。
直到天将破晓,他合上册子,沉声道:“此书,名为《民食录》。”
陆砚候在外间,接过这本薄册时指尖微颤。页,墨字赫然:
“不是造反,是算账。”
他凝视良久,终将册子贴身藏好,趁着晨雾潜入王府。
而此时的萧澈,正独坐书房,面前摊开一幅宫城水系图。
线条细密如蛛网,标注着太液池、御沟、净水分舵、七闸口……每一处都曾是皇家命脉的隐秘节点。
他咳了一声,指节轻点图纸:“宫中饮水,皆经三道滤井。若断其源,只需控制‘净水分舵’的七个闸口。”
话音未落,门扉轻启。
苏锦黎走了进来,鬓角还带着夜露寒气。
她目光落在图纸上,瞳孔微缩,随即明白过来:“你是说……用灶火换水脉?”
萧澈倚在椅中,面色苍白,嘴角却浮起一丝冷意:“火能暖人,也能断喉。但我们不杀人,只断他们的‘干净’。”
两人对视,无需多言。
一个以灰入药,一个以水为刃;一个烧的是人心惯性,一个截的是权力根基。
变革不必见血,只需让那些自以为置身事外的人,突然发现——他们喝的水,不再“干净”。
窗外,御膳房的灶火依旧未熄。
火光投在廊柱上,斑驳跳动,如同宫墙之下悄然搏动的脉搏。
就在这寂静凌晨,一声闷响自宫城深处传来——
钦天监屋顶的测风铜鸟,被人砸落,碎成数片。
无人看见是谁动手,更无人追查。
可第二天清晨,各宫打水的宫人却发现,所有井面漂着一片小小的、烧焦的陶片,像是从灶膛里飞出来的灰。
没人敢捞,也没人敢问。
只有柳氏蹲在御膳房外,盯着铜盆里浮着的那一小片黑陶,喃喃道:“这是谁家的锅底……也跟着进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