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层佛楼,高处不胜寒。
白衣僧人翻动书页,指尖枯瘦如枯枝,青筋暴起,唯有动作不见停歇。
经卷在手中一页页翻过,每一页都似曾相识,每一字都了然于心,可依旧在翻,在看,在思索。
已在此处枯坐一月,恍若真成了个青灯古佛旁的隐世僧。
法号,鉴真。
何为真,何为假?这名号本身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鉴别真假,可谁又能鉴别自己?曾经的江旻已死,如今的鉴真又是谁?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山枯叶。
佛楼内却静得出奇,连翻书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这种静,不是安宁,而是死寂。
鉴真停下翻书的动作,凝视着手中的经文。
梦幻泡影。
过往,是梦,是幻,还是真实存在过的血与泪?
声音突然响起,不见人影。
儒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脚步轻得连落叶都不曾惊扰。来人负手而立,望着鉴真的背影。
声音平淡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缕光华自儒衫客指尖弹出,璀璨如星辰,温润如玉,没入鉴真眉心。
来人已经消失,只留下那句话在空气中回荡。
眉心处残留着一丝灼热,如烙印般深深刻入。
鉴真缓缓抬手,轻抚眉心。
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缕光华的温度,也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尽威压。
一念之间,生死由人。
合上经卷,动作轻柔,仿佛在合上一段过往。
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日头已至中天,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佛楼,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光影交错着,明暗分明,就像人心中的善恶,界限分明却又相互纠缠。
缓缓起身,白衣飘飘,步履沉稳。
走到佛楼一角,那里整齐摆放着七盏白烛灯台。
人死头七,魂兮归来。
这是为隋信准备的。
曾经与江旻歃血为盟的兄弟,那个在最后关头选择独自承担一切的义兄,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鉴真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
取过火折,手指微微颤抖。
吹亮火折,橘红色的火苗在昏暗的佛楼内显得格外明亮。
凑近第一根烛芯,火苗轻舔蜡烛,豆大的光芒颤巍巍亮起,映照着苍白的面容。
一声佛号低诵,声音在空旷的佛楼内回荡。
白衣僧人垂下头颅,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蚋。
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又说得极重极重,每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最深处挤出来的。
烛火摇曳,光影晃动。在那跳跃的火光中,鉴真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隋信,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那个总是跟在身后叫着\"江哥哥\"的孩子。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陆水寺,大雄宝殿。
蒲团上的老僧身形枯槁,皮肉紧贴骨架,宛若一尊风干的塑像。呼吸已经微不可闻,神魂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终究是没能迈过那道门槛。
为了一场凡人恩怨,强开阴冥之门,以佛法超度百鬼,耗尽了所有的修为和生机。
耀台缓缓睁开眼,那双眼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只剩下一片混沌。
念诵完最后一句经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袭儒衫。
柳相立于佛前,并不看耀台,只是望着那尊泥塑金身的佛陀。
声音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耀台体内,那尊沉寂百年的古佛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一眼之内,是万古沧海,是轮回生死,是众生苦难,是无量慈悲。
仅仅是睁眼这个动作,就让整座大殿的气息为之一变。
宏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个字都如洪钟大吕,震撼人心。
却又神奇地未传出殿门分毫,仿佛被某种力量牢牢束缚在这方寸之地。
儒衫柳相忽然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转身,对着老僧行了一记标准的佛礼,动作虔诚而庄重。
这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无尽的深意。未来如何,谁又能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