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户?”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沉了下去,每个字都象裹着冰碴,“什么意思?说清楚!”
袭来的压力几乎让唐七叶窒息。
他感到花卷和张同楷的目光也瞬间钉在自己背上。
他顶着那几乎要刺穿人的视线,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语速加快,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诚和谨慎。
“就是…她没有户籍。不是我们青岛这边的人,也一直没有什么身份。早年…应该是家里超生或者出了什么很大的变故就被遗弃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靠在农村吃百家饭长大的,也没上过学,就这么长大的,后来流落到咱们这边,一直就这么…这么过来了。”
“她平时深居简出,非常低调,从不主动惹事。这次也是为了保护朋友,实在是被逼急了才动手。她不敢说话,是怕…怕言多必失,怕暴露了没有身份证和户籍,给我们身边这些人引来更大的麻烦。”
他艰难地说完,感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紧紧盯着副支队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他知道这套说辞漏洞百出,肯定是不过关的,但是没办法,这种场合只能硬着头皮去说。
副支队长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洁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淅,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的目光在唐七叶脸上、沉默得如同冰雕的镜流身上,以及旁边神色紧张的花卷和沉稳的张同楷之间来回逡巡。
显然,黑户这个情况带来的冲击和复杂性,远超了防卫过当本身。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他当然也不信,这个沉默的姑娘身上肯定是藏有更大的秘密的。
只是,调查取证,乡间寻访,这些也是需要各种人手的配合和时间允许。
而眼下,这些似乎对于今天发生的案件也没有太大的关联。
毕竟,今天这个案件实际在摄象取证的那一刻就已经定性了,只是碍于这个姑娘不开口配合才变成现在这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达到顶点时,副支队长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
他瞥了一眼,是一条新信息。
他没有立刻看,而是抬眸,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唐七叶脸上,那锐利的审视似乎穿透了什么。
几秒钟后,副支队长拿起手机,解锁,快速地浏览着屏幕上的文本。
他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又迅速恢复了严肃。
他放下手机,手指停止了敲击,身体微微前倾,重新看向唐七叶,语气竟意外地平和了一些,不再是那种冰冷的、带着压迫感的质问,反而透出一种公事公办的务实感。
“行吧。这个案子,”他用笔点了点桌上的卷宗,“就按正当防卫结了。监控很清楚,证据指向也很清淅,对方先动手强制拉扯意图猥亵,柳女士为了保护同伴出手制止,性质没问题。”
唐七叶、花卷、张同楷三人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巨大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惊喜瞬间攫住了他们。
花卷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镜流依旧低垂着眼睑,但放在膝盖上的、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那么,”副支队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格外凝重,直直看向唐七叶和镜流,“现在,我们来谈谈这个黑户的问题。”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回避的严肃。
“这才是目前真正的大问题,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来了。
唐七叶心头猛地一沉,刚刚升起的那点惊喜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象是要替镜流挡住什么。
他明白,花卷父母可能施加的影响或许起到了一点润滑作用,让防卫案得以顺利了结,但身份这个硬骨头,终究得他们自己啃。
“既然她是黑户,没有户口和身份证,”副支队长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唐七叶和镜流之间移动,“那为什么不早点带她来处理?拖到现在,拖出事情来才暴露?你们这种做法,本身就很有问题。”
他的问题直指内核。
唐七叶手心全是汗,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那个…警察同志,之前…我自己也查过一些资料,也托人问过了,感觉…实在太麻烦了,要这要那的,好象根本办不成。所以就…一直拖着,想着…慢慢想办法。”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底气不足和一丝侥幸心理,这是他能想到最接近真实又不会立刻引爆问题的说法。
副支队长盯着他,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不信两个字。
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带着点嘲讽的语气。
“麻烦?因为麻烦所以就一直拖着,所以就不办了,然后是不是就准备造假了?还是打算去哪个山沟沟里,找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买通一下关系,凭空造个户口出来?”
他的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极快地扫过一旁的花卷,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是不是觉得有钱就能摆平一切?
然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唐七叶和镜流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无奈和告诫。
“小伙子,不是我说你们,小说和电视剧看多了吧?哪有那么麻烦,也根本没那么玄乎!早点来公安局,找户籍科或者象我这样的,好好咨询一下相关的手续,说不定柳姑娘现在身份证都揣兜里了!”
唐七叶彻底懵了。
他之前确实托老爹问过相关的一些朋友,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都是“难”、“基本不可能”、“需要原始凭证”、“需要出生证明”之类的推脱之词,让他望而却步。
他下意识地反驳。
“警察同志,我之前真的托人问过相关的户籍窗口啊,他们说的很明确,这不行那不行的,又要源文档案又要出生证明,我们上哪儿找去?感觉这就是…死胡同啊,她这情况上哪提供啊,连自己老家在哪都记不清了。”
副支队长听了这话,眉头反而舒展开一些,象是印证了什么。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了点,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片刻,他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唐七叶的眼神里多了点探究。
“那个…你姓唐?”
他顿了顿,随后又带着点试探问道。
“唐成新…是你什么人?”
唐七叶心里咯噔一下!
父亲的名字!
他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他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会以这种方式听到父亲的名字。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摇头,声音因为急切和下意识的保护欲而拔高了一点。
“唐成新?谁啊?不认识!我没听说过啊!”
否认得又快又急,甚至带着点欲盖弥彰的慌乱。
副支队长看着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几乎可以说是信你就有鬼了的表情。
他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呵”了一声,摇了摇头,仿佛看穿了年轻人笨拙的掩饰,但也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和点破。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
“行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政策不一样了。”
副支队长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一口水,似乎在整理思路,也象是在给唐七叶一点消化信息的时间。
“这几年户籍政策一直在优化,任谁也说不清楚。对于历史遗留的、或者像柳女士这种特殊情况的无户口人员,补登流程简化了不少,没那么登天了。”
他放下水杯,坐直身体,目光清淅而具体地看向唐七叶和镜流,开始条理分明地交代。
“第一,你们回去,让柳女士写一份详细的书面个人情况说明。这个很重要,要实事求是,把怎么来的这边、为什么没有身份、这些年大致怎么生活的,都写清楚。时间、地点、原因,越具体越好。不用编造,是什么就写什么,但也要注意措辞。”
他强调了一句。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去你们现在居住的小区居委会,或者直接去你们街道所在的派出所,找社区民警,开具一份《居住情况证明》。证明柳女士确实长期稳定地居住在你们那个地址,有邻居或者社区工作人员能作证最好。这个证明是证明她生活基础的重要依据。”
“第三,”第三根手指竖起,“找到至少两名无利害的关系人出具书面担保书。什么叫无利害关系人?就是跟你们没有亲属关系、没有直接经济利益往来的,比如知情的邻居、熟悉的社区网格员、物业工作人员,或者她工作地方的老板同事,如果她有工作的话。担保书要写明他们认识柳女士多久,了解她哪些情况,担保她所述的身份和无户口事实属实,愿意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这个环节很关键,担保人要有一定的公信力,不能是随便拉来的阿猫阿狗。”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唐七叶。
“你们住市北区双山是吧?那片我熟,社区主任老张挺负责的,你们可以先去社区问问。邻居的话,找那种住了很多年、口碑好的。记住,担保书要签名按手印,留联系方式。”
“准备好这三样东西——个人情况说明、居住证明、两份担保书——然后,”副支队长身体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流程就是这么走”的笃定,“拿着它们,到你们户籍所在地的区公安分局户政大厅,申请补登户口。材料齐全、核实无误的话,户口就能先落下来。有了户口本,”他语气轻松了一点,“身份证就好办了,按正常流程申请。从申请办证那天算起,90天之内,新的居民身份证就能拿到手。”
唐七叶听得全神贯注,眼睛越瞪越大。
他之前想象的层层关卡、叼难推诿、甚至需要倾家荡产去疏通的画面,在这位副支队长清淅、具体、甚至带着点“按部就班就能办成”的平淡描述中,像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散了!
原来…真的可以?
而且听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巨大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筑起的堤坝。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镜流,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时失语。
似乎因为这件事,因祸得福了?
镜流也听到了。
每一个字,都清淅地落入了她的耳中。
从副支队长开始讲述流程起,她一直低垂的眼睫就微微颤动起来。
当听到“90天之内…新的居民身份证”时,她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这是她进入公安局后,第一次主动抬头,正面迎向他人的目光。
那双清澈的红瞳里,冰层之下,清淅地映出了副支队长严肃而务实的脸,也映出了唐七叶眼中狂喜的光芒。
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希望,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她沉寂千年的心湖深处,悄然点燃。
然后,在唐七叶惊喜的注视下,在花卷和张同楷摒息的期待中,镜流对着副支队长,清淅地、没有任何迟疑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清冷的质感,却不再干涩,反而透出一种尘埃落定、接受安排的平静与决心。
这个字,象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副支队长看着她终于开口,眼神里最后一丝审视也淡去了。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应很满意。
他拿起桌上的结案文档,推到唐七叶面前,又递过一支笔。
“那行,签个字吧。这个案子基本算是结了,后续主要就是处理那几个混混的问题。登记一下你们的基本信息,主要是你和柳女士的联系方式,后续如果身份办理过程中需要这边配合出个证明什么的,或者案子有极小概率的后续,我们好联系你们。放心,身份的事归户政口,我们这边案子结了就是结了。”
“谢谢!谢谢您警察同志,真是帮大忙了!”
唐七叶如梦初醒,连忙接过笔,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他这才想起问对方姓名。
副支队长在文档上指了指自己签名的地方——许国栋。
“我姓许。”
他语气平和。
(作者吐槽:一人一句许哥牛逼来!)
唐七叶迅速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小心地扶着镜流的手,让她在另一处签名栏签下柳静流三个字。
镜流的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筋骨。
签完字,唐七叶再次郑重道谢。
“太感谢您了,许警官!我们回去马上就按您说的办!”
许国栋摆摆手,开始收拾桌上的文档。
“谢就不用了,我也是秉公办事。你们抓紧时间办正事才是要紧的。”
他抬眼,目光落在镜流身上,带有着长辈式的告诫。
“柳姑娘,回去好好写那份情况说明,实事求是就行。身份问题解决了,以后生活方方面面都方便。别拖,”他加重语气,“政策随时可能有微调,趁着现在流程明确,赶紧办利索了。明白吗?”
镜流看着许国栋,那双红瞳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劫后馀生的疲惫,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位警官务实帮助的感激。
她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在唐七叶和花卷惊讶的目光中,她缓缓站起身,对着办公桌后的许国栋,深深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一躬。
“谢谢。”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回荡在调解室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这个动作,这个感谢,出自这个一直冰冷沉默的女子,让许国栋也微微怔了一下。
他随即释然,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带着点无奈又理解的温和笑意,再次摆了摆手。
“行了,时间也不早了,大晚上的,走吧走吧。赶紧去忙你们的正事。”
走出调解室,穿过那条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的走廊,市公安局大厅明亮的灯光显得有些晃眼。
镜流的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脊背挺直了许多。
唐七叶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不再仅仅是支撑,更带着一种共同面对未来的力量感。
花卷跟在旁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小声念叨。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总算…总算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