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槎海的步行践道蜿蜒曲折,悬浮于瑰丽的云海之上,下方是深邃莫测、星槎穿梭不息的港口深渊。
践道本身雕梁画栋,玉砌栏杆,流光溢彩,每一处细节都彰显著仙舟工造的极致美学与磅礴气象。
若是平日,此地必定人流如织,各色星槎起降的轰鸣与仙舟人的谈笑交织成一片繁华喧嚣。
但此刻,这里空无一人。
死寂。
一种被刻意疏散过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只有远处巨型星槎引擎低沉的嗡鸣,如同背景音般渗透在这片过于空旷的空间里,反而更衬出此地的静谧格外诡异。
唐七叶独自走在玉石板铺就的践道上,脚步声被柔软的地毯吸收,几乎微不可闻。
他的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清淅。
景元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楔子,重重地钉在了他的脑海深处。
“关乎她自身的结局”、“唯一可能利用的线索”、“一次机会”。
这些词句组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混合着对镜流处境的未知恐惧,以及自身沦为诱饵的无力感。
所以他听从了安排,站到了这里。
因为他别无选择,更因为,那个“结局”的字眼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
他害怕景元口中那个“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
他强迫自己迈动脚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视线两侧那些美轮美奂的雕花窗棂和悬浮的亭台楼阁。
他知道,在这片极致宁静的华丽布景之后,在那每一扇紧闭的雕花门窗后,在那每一片流动的云霭阴影中,必然隐藏着无数双眼睛,无数柄蓄势待发的兵刃,无数个调试到最佳状态的禁锢设备。
罗浮最精锐的力量,此刻正象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收拢在这片局域,正在等待着一头危险的困兽踏入陷阱。
而他,就是那块被抛出的,带着点特殊气味的诱饵。
颈侧那个早已淡化的齿痕,此刻仿佛又开始隐隐发热,带着一种焦灼的不安。
是心理作用,还是那份所谓的“联系”真的正在被引动?
他不知道。
他只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他既希望镜流在这里出现,又无比希望她不要出现。
希望看到她,确认她的安危。
不希望看到她,因自己而踏入这绝杀之局。
这种矛盾的撕扯感,几乎要让他的神经绷断。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又松开。
践道前方是一个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延伸出去,下方便是无垠的星槎海港。
他慢慢走了过去,倚在冰凉的玉栏杆上,向下望去。
巨大的星槎如同金属的鲸群,在制定的航道上无声滑行,拖拽出长长的、流光溢彩的尾迹。
更远处,罗浮仙舟的其它洞天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如同悬浮的仙山琼阁。
这景象壮阔得令人窒息,却也冰冷得让人感觉渺小。
就在他出神地望着这片不属于他的浩瀚时——
毫无征兆地,一股极致的寒意骤然降临!
并非温度计上的骤降,而是一种更深刻更直刺灵魂的冰冷!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变得粘稠而沉重,压迫着他的皮肤,侵入他的骨髓。
践道两侧那些流淌着幽微能量光晕的奇异植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咔嚓……
细微的冰晶凝结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唐七叶的头皮瞬间炸开,浑身的汗毛倒竖!
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频率猛烈撞击着胸腔!
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思维在极致的惊惧中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下一瞬——
一抹极致冰冷的触感,毫无预兆地粘贴了他右侧的脖颈皮肤!
那触感锋锐、森寒,带着一种绝对致命的威胁,紧贴着他的大动脉,只要稍稍一动,就能轻易割开他的喉咙。
是一把剑的剑锋!
由纯粹寒冰凝结而成的剑刃,通体呈现出一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蓝色,剑身周围缭绕着冰寒刺骨的白色冷气。
它出现的如此突兀,如此寂静,仿佛是从虚空中直接凝结而出,没有带起一丝风声,没有一丝能量的事先波动。
就那样,凭空地,架在了他的肩上,刃口吻着他的颈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唐七叶的身体彻底僵住,血液似乎都在那贴颈的冰寒下冻结了。
他高举双手,这是一个下意识表示无害和投降的动作,动作缓慢至极,生怕一丝轻微的颤动都会触及那夺命的锋刃。
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疯狂爬升,但在这恐惧的深处,一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熟悉感,却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这感觉……
这冰冷的剑锋贴颈的威胁……
这身后传来的那几乎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冰冷气息……
太熟悉了!
熟悉到刻骨铭心!
那是在地球,在那个狭小的便利店,他与镜流初次相遇时,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重现!
那时指着他的正是这柄散发着不祥寒气的冰之刃。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
清冷。
空灵。
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
如同万载寒冰相互叩击,又象是冰棱在极寒之风中断裂的脆响。
每一个字音都清淅无比,却蕴含着一种视生命如草芥的冰冷。
“你,是谁?”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唐七叶的心脏象是被重锤狠狠砸中!
是镜流的声音!
绝对不会错!
可是……可是这声音……
这声音里没有了那份他早已习惯的,潜藏在清冷之下的细微情感波动,没有了那份偶尔流露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无奈,更没有了对他独有的,哪怕带着威胁却也藏着纵容的复杂语气。
有的,只是纯粹绝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和陌生。
是一种对蝼蚁般的生命的审视。
与他记忆中便利店初遇时那个迷茫却警剔的镜流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那时的她,眼中还有困惑和强撑的冷厉。
而此刻这个声音的主人,其冷漠是发自骨髓,源于灵魂深处的死寂。
巨大的迷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唐七叶!
怎么回事?
她……不认得我了?
是失忆了?
还是……还是我并没有回到有她的时间线,而是穿越到了更早之前,穿越到了……她还不认识我的某个节点?
无数混乱的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海中疯狂翻滚碰撞,却得不到任何一个答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心脏依旧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他依循着身后那柄冰剑的力道和声音的指示,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颈侧的冰寒触感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此刻的性命攸关。
当他终于完全转过身,看清眼前的身影时——
唐七叶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
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镜流。
那熟悉的轮廓,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优美的下颌……
但是——
她那一头原本已经长成柔顺乌黑的长发,此刻竟然恢复成了如同月华流泻的耀眼白发!
白发并非柔顺垂下,而是似乎无风自动,发梢处飘散着细微的碎光,带着一种极寒的气息。
她的双眼,被一条玄色布条蒙住。
但那布条之下,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视线穿透而出,牢牢锁定在他的脸上。
她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件雾霾蓝的卫衣或是家居服,而是一身破损染黑,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制式的蓝白色服饰,那是属于仙舟罗浮云骑军的着装,却又带着明显的陈旧和战损痕迹,衣袂边缘如同被寒冰冻裂,飘散着细微的冰晶。
她的周身,缭绕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森寒气息,空气在她身边微微扭曲,脚下的玉石地面凝结出不断蔓延又不断碎裂的冰霜。
最让唐七叶感到彻骨冰寒的,是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质。
冰冷,死寂,空洞。
仿佛一尊没有任何情感的冰雕,又象是一个只剩下杀戮本能的空洞躯壳。
带着一种历经无尽痛苦和毁灭后,才沉淀下来,令人绝望的漠然。
这不是他的镜流。
这不是那个会抱着胡萝卜抱枕躺在他身边、会因为他笨拙的按摩而无奈叹息、会穿着围裙在厨房里为他准备三餐、会因为七菜的调皮而眼神微柔的柳静流。
这是真正的那个残酷游戏剧情里走出来身负罪孽与魔阴之痛,行走于毁灭边缘的……
镜流。
唐七叶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到极致的身影,下意识地叫出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镜…镜流……”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斗和茫然。
听到他脱口而出的名字,镜流蒙着黑纱的脸庞微微动了一下。
她似乎偏了偏头,耳朵极其轻微地朝向唐七叶的方向,一个细致聆听的细微动作。
这个动作,让她身上那种绝对的死寂和冰冷,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但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象是错觉。
她手中的冰剑依旧稳稳地架在唐七叶的颈侧,锋锐的寒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然后,那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仿佛纯粹出于困惑的探究。
“哦?你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