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囚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朱漆廊柱、雕花窗棂、氤氲着淡淡熏香气息的空气,以及脚下温润微凉、仿佛蕴藏着能量的玉石地砖。
唐七叶站在神策府一处临水的回廊下,望着廊外庭院里几株形态奇古、叶片流转着幽微蓝光的植株,还有远处悬浮在云海之上、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建筑群,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被放出来了。
景元一句话,他就从那个冰冷的样本囚笼,变成了神策府的上宾。
这身份的转变快得让人头晕,更透着一种深沉的荒诞。
不过所谓的上宾,不过是换了个更华丽的笼子,外面还多了两尊沉默的门神。
那两位云骑骁卫就站在回廊入口的阴影里,身着银灰色轻甲,身姿挺拔如松,头盔覆面,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们的气息收敛得极好,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但唐七叶能清淅地感觉到两道无形的视线如同探针,时刻锁定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松懈的警剔。
没有威胁等级?
呵,这待遇可不象是对待无害的样本。
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回廊栏杆。
触手温润,带着玉石的凉意,但指尖传来的细微反馈却清淅地告诉他,这绝非天然玉石。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细微的震动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仿佛这温润的玉石内部流淌着某种无形的能量。
栏杆表面镌刻着繁复的云雷纹饰,古朴苍劲,但当他凝视时,那些纹路的凹槽深处,竟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色流光一闪而逝。
嗡。
脑中那植入的联觉信标再次无声运转。
不需要任何解释,那流光的含义自然而然地浮现——能量回路,维持着整个建筑群的防御、清洁、温控等无数功能的神经网络。
唐七叶的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
他想起了地球,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家。
镜流刚穿越过去时,面对微波炉、智能机、抽水马桶……那种强装镇定却掩不住茫然的眼神。
他曾经多么耐心地、甚至带着点优越感地教她那些“常识”,告诉她怎么按开关,怎么识别图标,怎么用那个像玉兆的小方块和人联系。
多么可笑。
当时的镜流,虽没有联觉信标,但漫长的岁月总让她体会过相似的东西。
在这里,在罗浮仙舟,这些超越了地球科技想象极限的造物,这些将古老美学与尖端能量技术完美融合的存在,其复杂程度何止是地球电器的千万倍?
然而,多亏了脑子里这个该死的“翻译器”,他竟能“看懂”它们运作的冰山一角,理解那些纹路中流淌的幽光代表着什么。
镜流当初学那些电器,更多需要的是识别和耐心熟悉。
而他理解这些仙舟造物,需要的只是一个被强行植入的插件。
这其中的差距,让他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引导者,如今才明白,在真正的力量与知识面前,他和镜流初临地球时一样,都是懵懂无知的闯入者。
甚至……他更惨,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
“唐公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回廊的寂静。
唐七叶转过身。
是神策府一位随从打扮的狐族少女,穿着素雅的红褐色的衣裙,面容清癯,态度躬敬却不卑不亢。
“将军请您移步偏厅用些茶点。若公子有兴致,稍后可安排星槎,带您游览长乐天几处景致。将军吩咐了,罗浮之内,除却几处机要重地,公子皆可随意走动。只是……”
少女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郑重的提醒。
“将军与公子所议之事,万望守口如瓶,勿要对任何人提及,包括府中侍从。”
“知道了。”
唐七叶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随意走动?
在两位云骑骁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下?
这自由,虚伪得令人窒息。
但他没有表露出来。
景元释放他,给他这份表面的优待,无非是为了让他放松警剔,更好地扮演那个“诱饵”的角色。
他心知肚明。
“还有一事,”唐七叶看着那位少女,开口道,“能否……为我寻一把剑?”
少女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位毫无力量波动的“上宾”会提出这个要求。
“剑?公子是想要佩剑赏玩,还是……”
“练习。”
唐七叶打断他,目光平静。
“我曾经……跟镜……啊不是,跟着一位剑客学过一些皮毛。”
差点说漏那个名字时,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留意着少女的反应。
少女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她只是微微躬身。
“原来如此。公子稍候,小女子这就去准备。”
说完,便转身离去,步履无声。
唐七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了然。
镜流的名字,在神策府内,恐怕早已是某种禁忌的存在。
这少女的反应,要么是城府极深,要么是早已得到景元的严令。
他重新倚在回廊栏杆上,望着庭院里那些流淌着幽蓝光晕的奇异植物。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焦灼的等待感。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
不是那位狐族少女,而是景元本人。
他依旧穿着那身暗金与玄色交织的华美长袍,披着玄色披风,银发在廊下柔和的光线中流淌着月华般的光泽。他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慵懒笑意,手中却提着一柄带鞘的长剑。
剑鞘是深沉的玄色,材质非金非木,表面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几道简洁流畅的云纹暗刻。
剑柄包裹着深色的皮革,样式古朴。
“小哥,你要的剑。”
景元走到唐七叶面前,声音温和,随手将剑递了过来。
唐七叶伸手接过。
入手微沉,剑鞘冰凉,带着一种内敛的质感。
当他手指握住剑柄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传来——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这剑柄的弧度、皮革的触感,竟与他记忆中镜流那把昙华剑的握感有几分神似!
就在他握住剑柄的瞬间,他清淅地看到,景元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慵懒笑意的熔金色眼瞳,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波动快如闪电,几乎难以捕捉,但唐七叶确信自己看到了。
不是惊讶,不是审视,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象是沉在湖底的礁石被水流短暂地拂过表面,露出了坚硬而冰冷的棱角。
仅仅一瞬,景元眼中的波澜便已平复,笑意重新复盖上来,仿佛刚才的波动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剑名止水,”景元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但胜在坚韧趁手,剑脊宽厚,适合基础劈砍练习。小哥既然跟师父学过,想必也懂得几分剑理。此地清幽,倒是个练剑的好所在。”
他指了指回廊外那片铺着细碎白石的庭院空地。
唐七叶握着剑,手指收紧。
景元刚才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象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
他在试探什么?
还是在怀念什么?
这柄刻意挑选的、与昙华剑握感相似的“止水”剑,又代表着什么?
“多谢将军。”
唐七叶压下心头的疑虑,微微颔首。
他没有拔剑,只是将剑提在手中。
剑的重量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也坠着他的心。
景元笑了笑,不再多言,仿佛只是来送一把普通的剑。
他转身,玄色披风在身后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向着神策府深处走去。
那两位如同影子般的云骑骁卫,无声地跟上,依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唐七叶看着景元消失在回廊尽头,低头凝视着手中的止水剑。
冰冷的剑鞘贴着他的掌心。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颈侧——那个早已淡化的齿痕印记所在的位置。
联系……共鸣……
景元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回响。
他真的能感受到那份联系吗?
这柄剑,又是否能成为引动那份共鸣的媒介?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尤豫,握着剑走向那片庭院空地。
两位云骑骁卫如同鬼魅般移动,依旧守在回廊入口,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的一举一动。
庭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奇异植物叶片发出的、如同低语般的沙沙声。
唐七叶在空地中央站定,缓缓抽出长剑。
止水出鞘,剑身并非镜流昙华剑那种清冷如冰的银白,而是一种沉敛的、带着暗哑光泽的青灰色,剑脊宽厚,刃口未开,果然是一把纯粹的练习剑。
他双手握紧剑柄,回忆着镜流在地球那个小小的客厅里,用晾衣杆当剑教他的那些基础架势。
沉腰,落胯,重心下沉。
剑尖斜指前方地面。
起手式。
动作很生疏,身体也远不如镜流那般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与协调感。
他笨拙地模仿着记忆中的姿态,手腕僵硬,脚步虚浮。
这模样落在两位云骑骁卫眼中,恐怕与孩童玩闹无异。
但唐七叶不在乎。
他闭上眼睛,努力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手中的剑,沉入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他回忆着镜流挥剑时那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回忆着她指尖拂过剑锋时的专注,回忆着她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对过往剑术的怀念……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极其微弱地,从他颈侧的皮肤下荡开一丝涟漪!
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象是错觉,但唐七叶的呼吸猛地一窒!
是……那个印记?
他霍然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再次握紧剑柄,更加专注地,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那个位置,集中到镜流留下的烙印之上!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镜流!你在哪?能听到吗?回应我!回应我!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颈侧的皮肤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异样。
手中的剑依旧冰冷沉重。
刚才那一丝悸动,仿佛真的只是他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颓然地垂下手臂,剑尖无力地点在地面的白石子上。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只是一个凡人,一个连自身都无法掌控的凡人。
所谓的“联系”,所谓的“共鸣”,在绝对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神策府深处,一间被无数悬浮光屏环绕的静室内。
景元负手而立,面前巨大的全息星图上,正清淅地显示着星槎海那片废弃局域的实时扫描图景。
扭曲断裂的金属骨架,巨大的引擎残骸,凝固的深紫色血泊,还有能量爆发后留下的、如同被无形巨兽啃噬过的恐怖痕迹……一切都触目惊心。
一个光屏上,正同步播放着庭院中的监控画面。
画面里,唐七叶颓然垂剑的身影清淅可见。
景元的目光扫过星槎海那狼借的战场,最终落在唐七叶颈侧被监控镜头放大的、那个浅淡的齿痕印记上。
他的眼神深邃如渊,慵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演算。
“能量残留分析报告。”
景元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旁边一个光屏立刻刷新出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三维能量图谱。
一个清冷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报告将军。目标局域残留能量频谱分析完成。确认存在高浓度、高烈度魔阴身爆发特征性能量波动,强度为记录以来最高值。同时,检测到极其微弱的、与该印记残留气息同源的精神链接残留信号,信号强度极低,呈间歇性爆发特征,最后一次可追踪爆发点坐标已锁定,位于荒星带-γ-7区边缘,信号指向不明,已消失。”
景元的目光在精神链接残留信号和间歇性爆发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随即,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星槎海的星图。
“战场,就定在星槎海。”
景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通知工造司,立刻开始布置罗睺力场发生器,复盖坐标k7至s12局域,能量输出调至静默模式,未得命令不得激活。云骑骁卫第七、第十一卫,即刻秘密进驻预定伏击点,激活最高级别光学迷彩和能量屏蔽。所有单位,执行归巢预案。”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电波,瞬间传递出去。
巨大的全息星图上,代表星槎海废弃平台局域的坐标被高亮标红,无数代表部署的光点无声而迅疾地向着那片局域汇聚、定位、隐没。
静室里只有光屏数据流刷新和电子合成音确认指令的细微声响。
景元最后看了一眼光屏上那个颓然站立在庭院中、握着练习剑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星槎海那片被标记为最终战场的坐标。
他的目光在两者之间短暂地停顿,熔金色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沉重情绪,最终都归于一片冰冷的、如同星海本身般深不可测的平静。
风暴的中心,已被悄然锁定。
诱饵已放出,网,正在无声地张开。
而那个被寄予最后希望的、脆弱的联系,能否在最终的碰撞中,带来那一丝缈茫的转机?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