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声在厨房里哗哗作响。
镜流站直身体,手里拿着抹布,目光从那瓶被旧报纸包着的、未曾开启的老酒上缓缓移开,看向正在水槽边冲洗碗碟的唐七叶的背影。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尤豫。
最终,那轻柔的、带着迟疑和……自责的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轻轻响起。
“我……是不是扫你们兴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穿透了水流声,落在唐七叶的耳中。
唐七叶冲洗碗碟的动作猛地一顿。水流依旧冲刷着盘子,泡沫四溅。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背对着镜流,肩膀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
几秒钟的沉默,只有水流的哗哗声。
然后,唐七叶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水声的回响,听起来有些闷,却很清淅,带着一种安抚的温和和坦诚。
“怎么说呢,镜流老师,”他关小了水龙头,水流声减弱,“如果从当时咱们几个在饭桌上的气氛来看,确实……有那么点扫兴。”
“毕竟我们几个这样一起已经很多年了。”
他顿了顿,拿起一个洗干净的盘子,用干布擦着,声音通过厨房门框传出来,平稳而理性。
“但是呢,你要明白,这已经不是我和他们还在上大学那会儿了。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一群愣头青,脑子里就想着怎么疯就怎么玩,怎么痛快就怎么来,很少会去顾忌别人的感受,更不会去想什么后果。”
他拿着擦干的盘子走出厨房,走向碗柜。
镜流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抹布,红瞳静静地望着他。
唐七叶将盘子放进碗柜,转过身,靠在厨房门框上,目光平和地迎上镜流的视线。
“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长大了,毕业了,都走上社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也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不是光凭自己脑子一热,或者只顾着自己痛快就行了。大家都学会察言观色,懂得适时变通,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做什么,也知道体谅别人的难处和底线。”
他走到餐桌旁,拿起镜流刚才放下的抹布,自然地接替她擦拭桌面上残留的一点油渍,动作不紧不慢。
“所以镜流老师,你真的不用顾虑什么。楷哥和潼哥呢,他们两个都是明白人。他们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觉得怎么样,更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疏远我,疏远我们。”
唐七叶说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丝无奈又带着点温暖的笑意。
“他们只会觉得呢,哦,当初那个跟我们一起逃课打游戏、一起在宿舍里光膀子吆五喝六的臭小子,现在也有人管着了,知道收敛了。这是好事,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他们作为我的好兄弟,看着也只会觉得欣慰,甚至可能还有点……幸灾乐祸的那种感觉?”
他擦完桌子,把抹布放回厨房水槽边,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天的疲惫。
“真的,镜流老师,别往心里去。这根本不叫事儿。”
镜流听着他的话,没有立刻回应。
她走到猫粮桶旁,拧开盖子,舀了适量的猫粮倒进七菜的小碗里。
碗底碰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直在沙发底下暗中观察的七菜,似乎确认了危险解除,加之食物的诱惑,终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小脑袋。
它先是警剔地看了看四周,然后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食碗边,低头嗅了嗅,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发出满足的咔嚓声。
镜流看着七菜安静进食的样子,又看了看沙发上放松坐着的唐七叶。
他说的……很有道理。
逻辑清淅,透着一种成年人的通透和豁达。
张同楷和王潼后来的表现,也印证了他的话。
那股萦绕在心头的、因自己可能破坏了气氛而产生的细微愧疚感,似乎真的在他这番解释下渐渐消散了。
但是……
另一件事,却象一根细小的刺,随着他话语的结束,反而更加清淅地扎进了她的心口。
她放好猫粮桶盖子,动作很轻。
然后,她转过身,走到沙发另一端的单人沙发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唐七叶身上。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七菜吃粮的咔嚓声。
镜流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蕴酿着某种情绪。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轻柔平静,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细小的别扭和……耿耿于怀。
“他们说的,”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唐七叶,“大学时,你弹吉他,给学姐唱情歌的事。”
她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一点点,象是在确认每一个字。
“我,”她微微抿了一下唇,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清淅地吐出一句,“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
唐七叶脸上的放松笑容僵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镜流会在“扫兴”的事情翻篇后,突然把矛头指向了这个陈年八卦!
而且,这语气……这眼神……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那是一种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的危险信号!
“呃……”
唐七叶感觉头皮有点发麻,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大脑飞速运转。
“那个啊……咳,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潼哥他们净瞎说,搁那夸大其词!根本没有的事!就是……就是当时年少无知,跟着宿舍里一个哥们瞎学了几天,三脚猫功夫都算不上!唱得还贼难听,五音不全,被泼洗脚水纯属活该!”
他试图用自嘲和否定来蒙混过关。
镜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清澈的红瞳里,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
她似乎在说——解释,继续。
唐七叶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知道糊弄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补充。
“真的!就……就学了个把星期,连和弦都按不利索!那破吉他早不知道扔哪个犄角旮旯了!”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书房的方向——那个承载着他少年梦想的房间角落里,似乎还真躺着一把落了灰的木吉他。
镜流依旧沉默,迈步走向书房。
唐七叶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想拦,“哎!镜流老师,你干嘛去?真没什么好看的!”
镜流脚步不停,径直走进书房。
唐七叶紧随其后。
书房里堆着些画材和杂物。
镜流的目光精准地扫过角落——那里,一个蒙尘的黑色硬壳吉他包斜靠在墙边,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拨片。
镜流走过去,弯腰,手指轻轻拂去吉他包表面的灰尘,然后拉开了拉链。
一把保养得还算不错、只是琴弦有些松弛的原木色民谣吉他露了出来。
镜流的手指在冰凉的琴身上轻轻划过,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
她抬起头,看向门口一脸完蛋了表情的唐七叶,红瞳里清淅地写着——这就是你说的“扔犄角旮旯”、“三脚猫功夫”?
唐七叶尴尬地挠了挠头,讪笑道,“咳……那个……搬家的时候没舍得扔,就……就带过来了。但真的很久没碰了!弦都松了!”
镜流没理会他的解释。
她伸出手,似乎想试着拨动一下琴弦,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把吉他,仿佛能通过它看到那个她不曾参与过的、属于唐七叶的青春岁月——那个会为了心仪的学姐,在楼下不顾一切弹唱的少年。
一股难言的、酸涩的、带着强烈占有欲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在她心底翻涌起来,比刚才对酒的厌恶来得更汹涌,更让她难以自持。
她想象着那个场景。
月光下,年轻的唐七叶抱着吉他,对着楼上某个窗户,笨拙又深情地唱着跑调的歌。
他的眼神里,一定盛满了对另一个女孩的倾慕和炽热。
这种想象,让她心里堵得慌。
她猛地合上吉他包的拉链,动作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力道。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看那把吉他,也不看唐七叶,径直走回客厅,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抱起花卷送她的那个巨大的胡萝卜抱枕,下巴搁在上面,目光投向黑漆漆的窗外。
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了下来,散发着一种“我现在很不爽,别惹我”的低气压。
唐七叶看着她这副明显在生闷气的样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还有点……隐秘的窃喜?
吃醋了!
又吃醋了!
他家镜流老师,因为几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陈年旧事,又又又吃醋了!
好好一个剑首,怎么谈恋爱后就变成醋罐子了呢!?
他走到单人沙发旁,蹲下身,仰头看着镜流别过去的侧脸。
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别扭。
“镜流老师?”他试探性地轻声叫她。
镜流没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真生气啦?”唐七叶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怀里的抱枕边缘。
镜流抱着抱枕的手紧了紧,身体微微往沙发里缩了缩,依旧不看他,也不说话。
只是那周身散发的“我很介意”的气息更浓了。
唐七叶看着她这副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忍住笑,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哄劝的意味。
“诶呦,那都是过去式了,镜流老师。年少轻狂不懂事,谁还没个黑历史啊?再说了,”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诱哄,“那学姐长啥样我早忘了!连名字都记不清了!真的!骗你是小狗!”
镜流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还是没吭声。
“而且你看,”唐七叶继续努力,“那会儿弹得多难听啊!纯粹是噪音污染!哪象现在……”他顿了顿,突然灵光一闪,“要不……我现在给你弹一个?证明一下我的水平真的烂到家了?保证比当年被泼洗脚水那次还难听!让你开心开心?”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去拿吉他。
镜流终于有了反应。
原本她真想“恩”一声,去听听他怎么个事儿。
但瞬间,她猛地转过头,象是想明白什么。
红瞳瞪着他,带着一丝羞恼和警告——“不要!”
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她才不要听他现在弹!
无论是难听还是好听,她都不想听!
尤其是在这种心情下!
唐七叶被她那冷冰冰的眼神瞪得缩了缩脖子,立刻举手投降。
“好好好,不弹不弹!你说不要就不要!”
他重新蹲好,看着镜流依旧气鼓鼓的侧脸,想了想,换了个思路。
他伸出手,试探性地、轻轻地复在她放在抱枕上的手背上。
镜流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但没有象往常那样立刻拍开他。
唐七叶心里有了底。
他握住了她的手,掌心温热。
“镜流老师,”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那些都是过去很久很久的事了。真的。就象……就象我们老家我那屋墙上贴的那些幼稚的动漫海报,就象那个奥特曼变身器。它们存在过,代表了我生命里的一段时光,仅此而已。”
“现在的我,在这里,在你面前。”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眼神专注而深情。
“我的眼里,现在也只有你一个人。”
他的话语直白而滚烫,象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镜流心口那堵酸涩别扭的堤坝。
镜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猛地抬眼看向他,红瞳里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被直球击中的无措。
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绯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
唐七叶却握得更紧,不让她逃开。
他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慌乱和羞赦,脸上露出了得逞的、温柔的笑容。
“所以,”他乘胜追击,声音带着点蛊惑,“别为那些老掉牙的事不开心了,好不好?我的镜流老师?嗯?”
镜流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脸颊烫得厉害。
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看也不看唐七叶,抱起那个巨大的胡萝卜抱枕,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卧室,只丢下一句带着浓浓羞恼、却没什么威慑力的命令。
“赶紧去睡觉!再聒噪……揍你!”
卧室的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还清淅地传来了反锁的“咔哒”声。
唐七叶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看着紧闭的卧室门,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客厅里,七菜已经吃完了粮,正满足地舔着小爪子洗脸。
它歪着小脑袋,看着男主人对着紧闭的房门傻笑,又看看紧闭的卧室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咪?”(叽里咕噜的在说什么乱七八糟,人类,真的好难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