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万里之外,巍巍长安。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长途跋涉,牛仙客这位大唐宰相,也终于赶回了长安。
含元殿内,牛仙客风尘仆仆,紫袍上尤带塞外霜尘,躬敬立于御前。
向高踞御座之上的圣人李隆基详细禀报代天巡边一年半之所见所闻。
他细细描述了西域屯田之广袤、工坊之兴盛、新式农具器械之巧思、兵卒操练之勤勉有序。
以及那李琚那份沉稳如山、对辖地事无巨细皆了然于胸的掌控力。
字斟句酌,力求客观,甚至提及了其开放部分局域供巡边队伍参观的“示之以强,示之以正”之举。
然而,当话题转向河北时,牛仙客的语气顿时就变得异常凝重与复杂。
“至于河北”
他顿了顿,象是在斟酌词句,良久之后,才沉声道:“安节帅治下,军容甚壮,府库充盈,诸大姓亦多有捐献以资军用。只是”
说到一半,他似是有些为难起来。
抬眼觑了一下御座上那张威严却看不出喜怒的脸,这才继续说道“然臣亲见,河北民气似有郁结难舒之象。许是,许是与安节帅整肃地方积弊的手段过于酷烈,雷厉风行有关”
李隆基半闭着眼,手指在紫檀御座的扶手上轻轻点着,仿佛在听,又仿佛神游天外。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唯有烛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良久,李隆基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安禄山奏报,言其整饬吏治,清查积弊,为朝廷聚敛财赋,充实边备,得罪些地方豪强,在所难免。遑论河北世家盘踞,尾大不掉,非重典无以震慑。”
听见这话,牛仙客心中一凛,背脊渗出冷汗。
他本想委婉点出安禄山可能尾大不掉,激起民变的巨大隐患。
但现在看来,这一切,似乎都是圣人默许的。
他忙应声道:“圣人所言极是,安节帅此举,固然雷厉风行了些,不过,既是为国戍边,手段强硬一些,也可以理解。”
李隆基点点头,半眯的眸子总算睁开。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风尘仆仆的牛仙客,未曾在此事上多纠结。
而是话锋一转道:“牛卿以为,西域军备,比之安禄山苦心经营的河北如何?”
“这”
牛仙客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李隆基会拿两地做对比。
但沉吟片刻,他还是垂首,谨慎措辞道:“回圣人的话,两地军备,各有侧重。西域重根基,以农工为本,其新式军械皆藏在格物院秘而不宣,然根基厚实,农具精良,仓储丰盈,军卒士气高昂,似有治本图远之象。”
顿了顿,他斟酌道:“至于河北则是锋芒毕露,扩军甚众,甲胄精良,骑卒剽悍,然其财赋多赖强力征敛,世家献媚,恐非长久之策。若论治本图远,厚积薄发西域根基只怕要更厚一些。”
说罢,他便退到了一边。
“根基治本图远”
而李隆基则是反复呢喃着这几个字,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随后,似自嘲,又似叹息一般,呢喃道:“好一个根基,好一个治本图远”
他挥了挥手,意兴阑姗道:“牛卿一路辛苦,下去歇息吧。将巡边所见,详细写成奏疏,呈递上来。”
“臣遵旨。”
牛仙客赶忙躬身告退。
退出殿外,就在殿门合拢的刹那,一股深宫的寒意忽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抬头望向大殿飞檐外阴沉沉的天空,铅灰色的苍穹下,长安的宫阙巍峨依旧,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金兽炉中沉水香丝丝缕缕,缭绕盘旋。
李隆基并未立刻起身,他依旧半倚在御座之上。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紫檀扶手,发出沉闷的叩击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他必须承认,牛仙客描述中“根基”、“治本图远”几个字,灼痛他的神经了。
“根基”
他低低地重复着,苍老的眼中寒芒流转。
尽管他早已知晓,西域开启了极大的变革。
可牛仙客带回来的这些消息,还是让他心里生出了紧迫感。
若是,那三个逆子这个时候打回来,以中枢现在的力量,能够应对吗?
他心里不禁浮起这个疑问。
而在许久之前,这个问题,也是武惠妃最担忧的问题。
“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他深吸口气,眯起眸子,沉声道:“来人!”
“老奴在。”
一直侍立在丹墀阴影下的高力士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听命。
“传令,摆驾掖庭宫!”
掖庭宫,铅灰色的苍穹沉沉压着这片早已被大明宫辉煌遗忘的角落。
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寒风卷过空荡的庭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凄清与死寂。
昔年宫女如云的居所,自高宗迁宫后便日渐凋敝,如今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囚笼。
李隆基的仪仗来到宫门,来到一处残破的大殿前方。
高力士不敢有丝毫尤豫,忙带着两名内侍上前推开殿门。
残破的殿门被两名内侍费力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剥落的朱漆如同干涸的血迹,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尘土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激得李隆基微微蹙眉。
殿内光线昏暗,仅靠窗棂缝隙透入的微光勉强视物。
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一张旧榻,一方残破的几案,角落里甚至有一口枯井,井沿布满青笞。
一个素衣妇人,背对着门口,枯坐在井边一块冰冷的石墩上,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曾经倾国倾城的姿容,早已被漫长幽禁的绝望与怨毒侵蚀,只剩下憔瘁的轮廓和一缕散乱干枯的白发。
门外传来的声响惊动了她。
她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朝门外看去。
当看清门口那抹明黄色龙袍的瞬间,她浑浊的眼珠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光彩,枯槁的脸上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复盖。
“陛陛下?!”
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李隆基脚下,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裂痕的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的龙袍下摆,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陛下,陛下!您终于来看臣妾了。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啊!”
武惠妃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是臣妾鬼迷心窍,是臣妾听信谗言,是臣妾一时糊涂犯下大逆不道之罪,陛下,臣妾愿受千刀万剐,只求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上念在臣妾诞育皇嗣的份上饶了琩儿和琦儿吧,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