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天的评审结束。
广播里传出“今日评审到此结束，请各代表团明日九点前入场”的提示音，嘈杂的展馆逐渐安静下来。
参会代表们陆续合上资料袋，和同组成员打着招呼，三三两两地离场。
而会务人员的工作还没完。
有人要收场地表格，有人清点各馆展具，还有人去催回统计表。
作为翻译兼技术顾问，陈露阳这会儿正在另一侧的会议室，与高亚宁、白黎几人一起对接次日的参展资料，整理资料卡与设备术语对照表。
待所有文档都核对完毕，已是傍晚。
代表团的车辆一辆接一辆驶出展区，载着各地参会人员回到大会招待所。
白天里人声鼎沸的展厅，如今只剩稀稀拉拉的脚步与回音。
忙碌了一天的会务人员也都纷纷收拾东西，走出展馆，准备回到住宿区休息蒋晓华跟着同伴走下楼梯，遥遥的，她就看见前方的路灯下面，守着一个人。
那人瘦的不成样子，等在路灯下不知道多久了，一双眼睛始终追随着展厅的方向。
灯光打在他脸侧，把他整个人都衬得有些清冷。
看见蒋晓华，曹青杭的眼神一凝，随即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身前交叉，整个人拘谨地挺直，表情中带着紧张和期待。
模样象极了两个人第一次出去约会时候的样子。
不少会务人员好奇的看向曹青杭，眼中露出好奇之色。
“，那是谁呀？看着像代表团的人。”
“好象是省机械厂那边的————他在这儿等谁呢？”
“晓华，这人你朋友啊？”
一个女生的怼了怼蒋晓华的骼膊，好奇的问道。
蒋晓华没有回应，一双眼睛看着曹青杭，恨不得马上就要飞奔过去。
可下一刻，蒋晓华似乎想起了什么，瞳孔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深吸一口气，蒋晓华咬牙转过头，仿佛不认识曹青杭一样，有说有笑的跟着同伴走下台阶。
欢快的笑声随着风，飘过曹青杭的身前，渐行渐远。
夜色中，瘦削的身影站立许久，一动不动。
“呼————”
翻译工作室，陈露阳熬红着眼睛，双手伸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下午陪伴评审组跑了半个展厅，专家们可以回去休息，但是他们这些技术翻译还要留下来整理说明书和更改术语表。
——
等到最后一份技术资料对完，已经快十点了。
几个人收拾东西，走出展览大厅。
会务组的中巴车早就撤了。
好在展厅距离招待所的距离还不算太远，于是几个人就肩挎着包，踩着碎石一路往回走。
夜色里，街灯稀稀落落，光线被冷风吹得发晃。
快走到招待所的时候，遥遥的，陈露阳看见一个瘦的跟大刀螂似的人影，站在招待所前面的电线杆旁。
在身影的前面，还有一个小红点随着手臂动作，一上一下、一明一暗、飘忽不定的。
“曹工？”
陈露阳愣了一下。
这大晚上的，折腾一天了不赶紧回屋睡觉歇着，搁这站着干啥呢！
瞧着状态不对，陈露阳让白黎他们先回屋，自己则是小跑到了曹青杭跟前。
刚一靠近，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
只见曹青杭脚边的地上，居然横七竖八散着十几截烟头，烟灰在地砖上烧出一圈又一圈浅白的痕。
“你他妈要死啊，抽这么多烟！”
陈露阳下意识的大骂，伸出手从曹青杭的手中抢过烟头。
“啥事上这么大火啊啊？”
说着，陈露阳顾不得早上新擦的皮鞋，一顿把旁边的土踢过来，复盖在地上的烟头上，把烟头全都埋的严严实实的。
“今天下午评审不是挺顺利吗！”
“关键我还在评审组，啥事中间还有我回旋周转，你干几把啥抽成这样啊！
”
“回头要是抽过去了，你看于厂长咋收拾你！”
真不怪陈露阳反应这么大。
曹青杭本身是个不咋乐意抽烟的。
除非是实在困的撑不住了，才抽一根调调精神，否则真是一口烟不抽。
今天可倒好，这他妈一晚上足足炫了得有十几二十来根，这要让林则徐看见了，高低就地给得他销了！
“我没事。”曹青杭有些茫然的揉了揉脑袋，“就是觉得有点闷，想抽一根————结果抽抽就抽多了。”
说完，他低头看着脚边那堆烟头，愣了两秒。
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竟然抽了这么多！”
“这烟真难抽，我还抽了这么多，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曹青杭越笑越大声，最后似乎笑到直不起身，一手搭在陈露阳肩膀上，一手死死的捂着胃，弯腰大乐。
“哈哈哈哈哈。”
陈露阳站在旁边，看着曹青杭笑得快抽筋的样子，懵逼了。
怎么个情况？
好端端的，人怎么还犯病了？！
“曹工，你没事吧？”
陈露阳小心翼翼的开口，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再把这尊大神给刺激了。
这要搁机械厂，曹工犯病也就犯了，一巴掌扇过去，管他死不死的，好歹小吴老蒋都在，谁都能上去叭叭几句。
可现在不行啊——
这是进出口预展会，曹工还是小汽车生产制造的内核工程师，他可不能这时候犯病啊！
“曹工。”
“曹哥，”
“小曹？”
陈露阳一声喊的比一声轻柔，“啥事啊这么开心，你跟老弟说说呗~”
曹庆杭笑的根本说不出话，只是右手捂着胃的手往下按的更紧了。
兴许是弯腰笑的太激动，几滴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了出来，他也不管，笑得象个疯子。
不知道笑了多久，差不多笑够了。
曹青杭抬起袖子，慢慢的擦了擦下巴，手指在脸边停了两秒，象是在确认自己还能控制住情绪。
“没啥事，就是烟抽太多了，哈哈哈哈哈。”
曹青杭乐的眼框通红，抬起手拍了拍陈露阳的肩膀。
“这么晚了，明天还有展会，走吧，回去休息。”
陈露阳不明就里的被曹青杭搂着肩膀，一起往招待所里走。
夜风有点冷，曹青杭的骼膊搭在他肩上，沉甸甸的，越走，陈露阳眉头皱的越紧。
他认识曹青杭这么长时间，就从来见过对方这么失态。
不管曹青杭笑的是啥，绝逼不是高兴的笑！
不过眼下确实是太晚了，再加之曹青杭是和别的厂代表住一间屋，说话也不方便。
将曹青杭送回到房间之后，陈露阳尤豫半晌，将曹青杭送回到房间之后，这才转身回屋。
第二天一大早，陈露阳一如既往的早早来到于岸山和郝逢春的房间，叫两个领导起床。
趁着于岸山去厕所拉屎的间隙，陈露阳赶紧一把扯住郝逢春。
“郝叔，昨天下午不顺利？”
郝逢春愣了：“挺顺利啊，咋了？”
陈露阳纳闷：“那我昨晚回来，瞧见曹工在外面犯病抽大烟儿，抽他妈一地，贼吓人。”
郝逢春眉头一皱：“还有这事？！”
“那可不，”陈露阳压低声音。
“他昨晚非常不正常！！！”
“我认识他这么久了，除了上回提起蒋晓华，他喝酒吐血吓死人以外，就昨晚那架势最吓人。”
话没说完，郝逢春叹口气，摇头道：“可不就是那个蒋晓华闹的。”
蒋晓华？
陈露阳瞳孔一缩：“蒋晓华在这？”
“哪个单位的啊！我怎么没看见！”
郝逢春瞥了他一眼：“哪个单位的————国家机关事务管理局！”
嚯！
陈露阳倒吸一口凉气。
这什么门路，咋还一下子直接干到天安门了！
郝逢春无奈：“你说巧不巧，昨天我们入场的时候，正好就是她负责代表登记，这就让他俩碰上了！”
瞬间！
陈露阳胸中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他一把扯过郝逢春的袖子，小声急问：“那他俩说没说话啊？”
“曹工啥反应啊？蒋晓华说没说点啥？”
“他俩有没有什么眼神的交流？有没感情的碰撞！”
“有没有质问？有没有流泪！”
“有没有那种————就是那种，那种凄美绝伦的调调！？”
越问，陈露阳眼神就越亮，心中越起劲。
这踏马的世纪大重逢，他怎么没在现场！！！
我恨！！！
郝逢春白了一眼陈露阳：“啥也没有。”
陈露阳一愣：？？？没有？？？
郝逢春无语。
“那么多代表在后面排队等着呢，俩人隔着桌子登记，你说能说啥？”
“嘶————！”
陈露阳不解了。
这他妈对象失踪不见人影，一走走了一年多。
好不容易碰见了，那不得拉着好好问清楚，还能憋住一句话不说？？？？
憋着不说就算了，自己躲在一边熬夜抽烟————
这他妈啥价值观啊？！
“曹工还是太有素质。”陈露阳语气中带着不赞同。
郝逢春瞥他一眼：“没素质能咋的？在代表团门口大闹天宫啊？”
陈露阳很是谦虚的回答：“不闹天宫，也得闹闹东海吧！”
郝逢春不赞成：“你啊，太年轻！
“”
“感情上的事哪有那么多清清楚楚。”
“真要能讲个理，就不叫感情了。”
陈露阳更不赞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上的事儿都糊里糊涂的，那还能弄清楚啥！”
“郝叔，你今天看好曹工，别让他又一个人犯病瞎琢磨。”
“我去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找到蒋晓华，问问她到底啥意思！”
虽然陈露阳一行人要从侧门进入会务信道，但是凭借大长腿跑的快的优势，陈露阳先是奔到工业机械厅门口扫了一眼，想着先跟蒋晓华打声招呼。
结果工业机械厅前面站着六个姑娘，没一个是蒋晓华。
这玩意儿还带轮岗的？
陈露阳不信邪的又从左到右看了一圈，确认没有蒋晓华之后，只得再跑回翻译。
今天的任务与昨天一样，仍旧是跟随第一评审组，把工业机械展区的整车与配套展品全部看完，完成最终的预选。
跟高亚宁他们汇合敲定今天的工作任务之后，陈露阳拿着材料，随同评审组从西口出发，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上午的考察进展顺利。
不得不说，评审组那几位专家真是行家中的行家！
一辆车的介绍还没听完，人家眼睛往那儿一扫，轴距、油压、焊缝、钢板厚度，全都收得一清二楚。
只是可惜，有的厂东西虽好，可准备得不细。
样车能跑、能看，却拿不出完整的外文资料；
评审组一问，现场代表就结巴半天。
“回头补”、“回头翻译”、“暂时没带”之类的回答此起彼伏。
专家们面上还算客气，可心里都在打分。
虽不至于当场为难，但初审时极可能就被打入“待复审”一栏，再想进广交会，就得重新补资料、复查数据。
跟着队伍考察，陈露阳时不时的看向展厅里的各处，想要找到蒋晓华，但是走了一圈下来，这女的就跟消失一样，根本就瞧不见影子。
昨天她明明在工业机械厅当值，今天却象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翻译台、值守台、资料信道都看了一遍，连个人影都没有。
虽然心中感到奇怪，但是陈露阳也不着急。
预展会的人手流动大，很多会务组的工作人员都是“左右支持”，今天在机械厅，明天可能就调去轻工厅或者纺织厅。
只要展会不结束，总会有碰面的时候。
等到中午的时候，陈露阳随着高亚宁他们来到食堂，借着身高优势，开始环视整个食堂。
再看一圈！
再再看一圈！
终于，陈露阳在靠窗户的位置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后脑勺。
“白哥，你先去占地方，我碰见个熟人，跟她打个招呼。”
陈露阳跟白黎说完，端着饭盒，迈开步子向着窗户走了过去。
此时，蒋晓华正在跟同伴聊天。
虽然领导还是想让蒋晓华负责工业机械厅的工作，但是为了避免与曹青杭的碰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蒋晓华还是留在了纺织机械厅。
昨天经过了同伴提醒，“返城大会师”活动被无声无息取消，这些人都自动自觉的放弃了认门见老友的行动，各自本分的守在自己的工作岗位。
毕竟，自己的前途事小，但是家里的安稳事大。
现在这个敏感的时期，要是因为自己随便一个举动，就给家里惹出风声、添了麻烦，那就太不该了。
就在他们聊天，说起每个展区的新奇展品时，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端着饭盒，目光坚定的走向蒋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