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许,“年轻人有分寸,知道分轻重,这就好。”
说完这番话,屋里的气氛又轻快了些。
陈露阳见话题暂告一段落,也不再多说,笑着一拍手:“来来来,别光说事儿,菜都齐了,趁热吃吧!”
虽然已经和会务组的同志打了招呼,但总不能真的拖着到晚上。
当下,众人放下行李,先热热闹闹的围在机床前,饱饱的吃了一顿饭。
于岸山胃口好,吃嘛嘛香,边吃还边和工人们唠嗑,完全没有一点副厂长的架子。
郝逢春则是笑呵呵的跟在领导身后,吃几口就随着于岸山说几句,反倒是曹青杭,只默默坐在一角,左手轻轻按着胃,筷子只是往一些青菜、
馒头上拨两下,脸上虽带笑,却明显没太大食欲。
“曹工,你总盯着菜干啥!吃肉啊!”
孙红军眼尖,自上桌起就观察着大家的反应,见曹青杭只夹素菜,忍不住出声提醒。
“是啊小曹!你这一天天这么辛苦,总吃菜哪能行!”
陆局看不过去,伸手就将一只大鸡腿儿夹到了曹青杭的碗里。
“再整点鸡血补补!”
陆局一边起身,一边用汤勺舀出一大块鸡血,“来,小曹,这可是今早先杀的大公鸡,鸡血贼好,最有营养!”
“你这瘦得跟车床主轴似的,多整点!”
再好的大公鸡,毕竟也只有两只鸡腿儿。
所以大家都很自觉地把俩鸡腿儿给于岸山他们仨留着,谁也没动。
曹青杭这边猝不及防陆局给自己夹鸡腿儿,还没等推辞呢,另外一大勺鸡血就已经落在了米饭上。
鸡血红润厚实,裹满了汤汁,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一看就是好鸡呲出的血。
“这————这太多了,我也吃不下啊。”
曹青杭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这点玩意儿有啥吃不完的!”
张国强乐呵呵地一筷子又夹了两块大肉段到他碗里,“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一顿吃四个馒头都觉得不顶饱。”
“你这点饭量啊,还不如我媳妇儿呢!
一桌人都笑了。
张国强一边给曹青杭夹菜,一边劝道:“这人啊,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个好身子骨,才能好好工作。”
“那老话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国强这话说得对。”谭松仁乐呵呵的在旁边狠狠赞同!
“天大的事砸下来,都得好好吃好好睡。”
于岸山看着众人笑闹的样子,心里也跟着舒畅起来,拍着桌子道:“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来,咱们为身体健康碰一个!”
登时,一桌子人纷纷举杯,酒盏碰得“叮当”作响。
曹青杭刚要举起杯子,就被于岸山按了下去。
“小曹,你胃不好,就别喝了。”
曹青杭笑笑,还是举起杯:“少喝点行,不能坏了气氛。”
“行,那就少来一点。”
“来,干杯!”
“砰”的一声,酒杯齐齐相撞,热气腾腾的香味在桌上弥漫开来。
这顿饭吃得格外热闹。
大家说笑着,盘子转来转去,筷子也没个主次。
曹青杭虽然胃口不好,吃得慢,可那只鸡腿硬是被张国强夹到了他碗里。
他勉强咬了一口,又放下筷子,样子别提多为难。
陈露阳瞅着就忍不住,一筷子把那鸡腿又给夹了回来。
“行了,你吃不下就别撑着。”
反正大家都是兄弟,他也不嫌乎曹青杭。
但要是大鸡腿儿被浪费,那必须绝对不允许!
吃完了饭,于岸山没急着离开,而是借着机会,把修理厂里里外外都转了一个遍。
跟当年王轻舟与董江潮一样,在看见二楼工人们居住的环境之后,于岸山也是眉头紧皱,表情很是严肃。
尤其是看到专门给北大学生准备的房间之后,于岸山忍不住道:“他们北大的不是有宿舍吗!怎么还天天晚上住这呢!”
陈露阳瞧见于岸山脸色不对,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的,学校的课题有一部分需要在厂里做实验和记录数据,要是天天来回往返,那就太折腾了,而且赶不上工段测试。”
“所以我们就临时安排了个房间给他们住,方便记录。”
“所以我们就专门安排出个屋子,方便他们休息。”
“哼!”于岸山脸一沉,冷冷地道:“你倒是当了个好人。”
陈露阳不敢辩解,只老实地点了点头。
于岸山骂的没错。
当初为了能牢牢绑紧力学系的张殿才,加深与力学系的联系,他确实是主动开出了不少条件。
食宿、实验场地、机修设备的自由调配————几乎所有一切,在修理厂都是绿灯。
有了北大的学术背书,修理厂的项目、通用件的试制、甚至申报市科委时的分量,全都硬了一个档次。
这些交换,在当时看,确实是给修理厂带来了非常丰厚的回报。
但是如今看来,这些回报都是创建在牺牲修理厂工人生产生活条件基础上达成的。
好好一个修理厂,如今硬生生变成了“半科研半宿舍”的临时基地,这一切放在别人眼里,也许叫“产学结合的创新”,可是在于岸山和陈露阳的眼里,却更象是在拿兄弟们的生活在垫路。
看完了宿舍,于岸山又下楼转了一圈,把生产区、仓房、检修间全都走了一个遍。
陈露阳一路陪着,边走边讲解:“这边是主修线,做车辆维护;那边是配件间,现在和北大力学系合作的几项试验都在那儿;仓房主要是堆放半成品零件和橡胶件————”
郝逢春认真听着,不时插问几句。
于岸山也频频点头,却始终面色凝重。
“干的真不错!就是这地方太挤了。”
于岸山坐回到办公室,叹了一口气。
曹青杭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几个的交谈,顺手翻起了靠电话机放着的那本登记簿。
记录册上面记满了修理厂的各种往来电话、零件订货、进料登记。。
他漫不经心地往下翻,翻着翻着,突然,曹青杭瞳孔一缩!
只见厚厚的本子里,零星夹杂着几页清秀的字迹。
曹青杭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再看去的时候,细细的笔划印在表格上,一撇一捺全是脑海中忘不掉的思念。
伸手摸了摸字迹,曹青杭压抑住胸膛中的惊涛,轻轻将接待薄合上,放回到了电话旁。
还没等他平复呼吸,突然,郝逢春惊诧的声音从前面响起。
“唉?小曹!!你快过来看看这个!”
曹青杭抬起头,只见于岸山、郝逢春两个人仿佛看稀罕物一样的蹲在地上,围着一个铁疙瘩左右看个不停。
“这是————千斤顶?!?!”
曹青杭在旁边看了半天,突然开口。
“要不说还是我们曹工有眼光!!!”
陈露阳小眉毛瞬间就挑起来了。
“这个千斤顶,是我出的想法和思路,北大力学系师兄操刀,陆叔亲手焊的!!!!轻便,小巧,可通用千斤顶。”
听着陈露阳跟大喘气似的话,郝逢春和曹青杭来不及搭理他,全都一齐蹲在地上,饶有兴趣的围着千斤顶观察起来。
“老陆焊的?!”
于岸山眉毛一挑,“这可真是稀罕事啊!”
陆局乐呵呵的在旁边道:“哎呀,我就是跟着小陈主任瞎鼓捣两下子,谈不上啥手艺、谈不上啥手艺。”
“这东西挺有意思啊!”
郝逢春弯着腰,伸手在千斤顶上轻轻敲了敲,咂了咂舌:“个头儿不大,但看着结构倒是挺精巧,油缸和支臂的角度配得挺顺溜。”
“是挺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千斤顶。”曹青杭忍不住道:“这么小的东西,能够顶起小汽车的底盘吗?”
张国强立刻接话,声音洪亮:“能!可太能了!”
“最近修理厂修车,都是靠这个小家伙,别看他体积小,但是劲儿还真不小!”
曹青杭又指着旁边一个焊着齿槽的小铁盘,问:“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是防滑底座。”陈露阳立刻插话,语气里满是兴奋,“我考虑到咱们北方路面,冬天不是冰,就是雪,普通千斤顶容易打滑,所以就设计了这么个底座,一扣上去就能咬”住地面。”
“而且这个东西还能拆卸,收起来也不占地方,可以直接放进后备箱,随时随地用着方便。”
于岸山越听越点头,眼睛里光越来越亮:“这东西好啊!如果每辆车里能配上一套,这以后修车换件就方便多了!”
陈露阳笑道:“是啊,我就是奔着随车携带”这个目标去的,哪怕是司机自己,也能靠它处理急修,不用等大修厂出车。”
虽然省机械厂生产的小汽车,都是真材实料,符合标准。
但国内的小汽车使用环境实在复杂了,道路不是砂石就是土路,一趟下来托底、悬架异响都是常事,再加之轮胎寿命短,传动轴、刹车片、火花塞这些零件更是动不动就得换。
这就导致千斤顶使用率高。
“挺好!这东西真挺好!”于岸山眼睛越听越亮。
每年,机械厂都要派出自销工人去全国各地进行回访,对小汽车进行修理。
这如果能在每辆车上都配备上一台小千斤顶,那修车可就省劲了。
于岸山笑着骂向陈露阳:“你这小兔崽子,脑筋天天转得飞快,在自己这小厂子里整出一堆小发明小创造,怎么就不见你往机械厂里使使劲?”
“你要是把这些点子放回主厂,别说一台千斤顶,咱是整条生产线、整套标准都有可能提上日程。”
陈露阳赶紧摆手:“领导,您这话可就冤枉我了。”
“厂里有的是场地、有的是设备、有的是专家,我哪轮得着出主意?”
“再说了,主厂那边车间都在搞正经产线,我这点小打小闹,根本拿不上台面,也只能在修理厂先试验试验。”
“况且,我这也是真没办法————厂里的空间实在太挤了。”
陈露阳挠了挠头,语气里透着一点无奈,“原先的千斤顶又大又笨,底盘一低就伸不进去,根本使不开,所以我才琢磨能不能把它做小、做灵活一点。”
于岸山静静听着,目光微动。
转过身,于岸山环顾四周,看了一圈挤得满满当当的厂房、堆得乱七八糟的零件、连走路都得侧身绕机器的信道。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小陈,你们是真不容易。”
陈露阳笑了笑,挠挠头,道:“领导,您可别这么说。比起厂里的同志们,我们这儿哪算啥不容易啊?”
“修理厂这点苦,说句实话,都是好事。”
“地方小,逼着人动脑子;条件差,反倒能练手艺。”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再说了,要是修理厂太舒服了,也轮不上我瞎折腾这些小玩意儿。
于岸山笑着摇了摇头,眼里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感慨。
“你啊,就是嘴上会说轻巧话。”
“别人遇上这么多难处,早就叫苦连天了,你倒还能往好处想。”
再次看了看厂房,于岸山道:“行了,咱们饭也吃了,地方也看了,也该回去报道了。”
陈露阳赶紧道:“小龙,去开车。”
于岸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么几步路,走着就到了,不用开车。”
陈露阳笑道:“咱们拎着行李呢,再说别人又没咱这条件,他们倒是想坐车,也没地儿借去啊!”
于岸山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摇了摇头,笑骂道:“你就这人呐,太会显摆!”
陈露阳一乐冲着焦龙给了一个眼神。
焦龙立刻麻利地跑去开车。
不一会儿,一辆刚擦得锃亮的劲霸小汽车稳稳地停在厂门口,尾气一冒一冒的往外飘。
“领导,上车!”
陈露阳一马当先,拉开后座车门。
于岸山他们几个本还想推辞,可李河他们已经利索地把行李全装进了后备箱。
这下再推也推不掉,于岸山他们也不再坚持,一个接着一个上了车。
没多久,车到了火车站东侧的会务接待处。
焦龙稳稳地打了个方向,把车靠边一停。
几人刚一落车,会务组的两个同志全都愣了。
别人都是坐火车大包小裹来的,怎么他们还是坐小汽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