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之港,海风猎猎,吹拂日月龙旗,其声如涛。
朱由检金线盘龙隐于袖摆,负手立于水师帅台之上。
其前是万里澄波,万艘樯橹;其后是四万精兵,百战之将。
天高云淡,海阔风长。
帅台之下,港湾如一樽巨大无朋的玉碗,盛满了帝国的雄心庶。
正当朱由检胸中风雷激荡之际,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如利刃般划破了港口规律的喧嚣。
“八百里加急——!”
一声嘶哑的呐喊自港口大道尽头传来,仿佛携带着边关的风沙与血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骑快马卷起一路烟尘,正向帅台狂奔而来。
那骑士身披驿卒之服,早已被汗水与尘土浸透,他伏于马背,几乎与坐骑融为一体。
其胯下之马神骏异常,显是连换数匹的良驹,此刻亦是口吐白沫,四蹄翻飞,已至强弩之末。
战马奔至帅台之下,一声悲鸣,前蹄一软,竟轰然跪倒,再也无法站起。
那骑士反应迅捷,于战马倒地前一瞬翻身滚落,连滚数步,顾不得满身伤痛,跟跄着爬起,手中高举一根火漆封口的铜管,嘶声喊道:“辽东,孙督师,八百里加急军报,呈陛下御览!”
周遭的喧闹于此刻彻底沉寂。
空气仿佛凝固,只馀下海风吹动旗帜的呜咽,以及那匹垂死战马粗重的喘息。
秦良玉面沉如水,亲自走下帅台,自那驿卒手中接过铜管,转身快步呈递于朱由检面前。
朱由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静静地伸出手,接过那根尚带着骑士体温的铜管,动作沉稳依旧,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旋,咔的一声轻响,火漆封印应声而裂。
他自铜管中抽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密信。
展开油布,里面是一份写在绢帛上的奏疏。
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正是孙承宗的手笔。
朱由检的目光,落于绢帛之上。
帅台之上,落针可闻。
秦良玉与一众将校摒息凝神,目光皆汇于天子之身。
他们看到皇帝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似乎微微收缩,他持着绢帛的手,稳如磐石,然而那绢帛的边缘,却因其指尖无声的发力而微微绷紧。
《辽东军情备陈疏》
臣,孙承宗,跪奏陛下:
……臣遣夜不收,并密间惊螫数度刺探,终得确报。奴酋皇太极,已下聚兵令。
其令:举国之兵,除北守科尔沁、东防镇江两路守备之师外,馀者,八旗之固山额真、梅勒额真,无论满、蒙、汉,尽数征召,刻日起兵,向我广宁防线集结。
观其势,旌旗蔽日,甲兵如云。自沉阳至辽河,沿途营寨相连,炊烟不断。其前锋之哨骑,已抵辽河西岸,与我军游骑时有接战。
奴酋此次,倾巢而出,裹挟满洲十数年积蓄之精锐,挟其全部国运而来。其势汹汹,如山崩,如海啸,志在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下广宁,尽夺辽西。
绢帛上的文本,字字如刀,句句如锥。
没有多馀的分析,没有冗长的请示,只有最直接最冰冷的事实陈述。
建奴,倾国来攻!
这不仅仅是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进攻,这是皇太极将整个后金的命运,押在了这一场豪赌之上。
朱由检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再次望向那片广阔无垠的大海。
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的双眸深邃如夜,仿佛能洞穿时空,看到那辽河对岸,无数建奴甲兵汇聚成钢铁的洪流。
朱由检缓缓地,长长地引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胸中,仿佛引动了郁结的雷霆。
困兽。
这二字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此乃困兽之斗,穷寇之搏也!
那份密报中,附有密间“惊螫”传出的另一份情报,言简意赅地解释了皇太极此举的根源。
“今岁大旱,继之以蝗。民无所食,人相食。牛马多死,兵甲生怨。诸贝勒各怀其心,阿敏尤甚。酋内外交困,不战则自溃。故以战养战,行险一搏。”
天灾,人祸。
内部的裂痕,生存的危机,终于将皇太极逼到了墙角。
他已经没有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馀地。
大明可以等,孙承宗的堡垒可以等,但他的部族,他麾下那些嗷嗷待哺的士兵,等不了了!
与其在饥寒交迫中内乱而亡,不如将所有的力量凝聚成最后一击,砸开辽西的坚壳,夺取生存的空间。
胜,则尽有辽西,尽窥中原,一举扭转国运。
败,则国力耗尽,再无翻身之日,于内忧外患中分崩离析。
朱由检笑了笑。
他以为的棋局,是他以逸待劳,从容布局,待时机成熟,执雷霆之锤,一击定音。
却不料对手已经等不及了。
皇太极掀翻了棋盘,拿着所有的棋子,朝着他朱由检的脸,凶狠地砸了过来。
这是亡命。
“陛下……”秦良玉上前一步,声音中带着些许紧张。
朱由检转过身。
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已敛去,脸上是宛如万载寒冰的平静。
“秦良玉。”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臣在!”秦良玉单膝跪地,甲叶相击,铿然有声。
“全军箭上弦,刀出鞘,枕戈待旦!”
此言一出,众将皆露出不解之色,唯有秦良玉目光一凝,静待下文。
“尔等是朕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好剑不能轻易出鞘。朕要你们成为一支悬于建奴头顶的剑!辽东战局一旦开启”
他收回目光,凝视着秦良玉,一字一句地说道:
“届时,或为旅顺,或为镇江,或为奴酋万万想不到的任何一处海岸!你们的任务便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给予建奴致命一击!”
“臣,遵旨!”秦良玉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也更加决然。
皇帝的目光,转向在场其馀的将领。
“其馀各部,固守登州,维系海路,确保粮道、兵道之畅通!登州乃北伐之基,不容有失!”
“臣等遵旨!”众将齐声应喝,声震云宵。
命令已经下达。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并未就此停下。
他脱下那件玄色常服,露出了里面一身便于骑射的劲装。
朱由检大步流星地走下帅台,径直走向那匹刚刚被牵来的神骏御马。
“陛下!”
“陛下欲往何处?!”
群臣大惊失色,纷纷跟上。
朱由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勒住缰绳,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扫视着他惊慌的臣子们。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不再是平静,而是带上了金石相击般的决然,响彻整个登州港的上空:
“奴酋既无耐心待至来年阳春。”
他顿了一顿,环视着自己一手打造的舰队,一手缔造的基地,眼中燃起的是一片吞噬天地的烈火。
“朕,岂有安坐于此,静避寒冬之理?!”
他猛地一拉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传朕旨意!”
“摆驾,北上!”
马蹄重重落下,溅起尘土。
朱由检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万千樯橹,没有再留恋这片像征着富庶与力量的港湾。
他的目光穿透了虚空,牢牢地锁定了北方。
“今岁辽东之雪,朕,亲往观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