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震得朱光祚与毕自严二人心神俱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将流民视作可以运用的力,而非纯然的负累,此等见识已然超脱了历代君臣赈灾济民的窠臼。
朱光祚一生治河,所思所虑,皆在水,在堤,在河道,何曾想过治水之策,竟能与国之根本——民,如此紧密地勾连起来?
他望着那年轻得过分的皇帝,心中再一次涌起一种高山仰止之感。
“陛下圣明烛照,臣……愚钝至此,今日方才得闻至理。”朱光祚俯首拜倒,声音中满是发自肺腑的敬畏。
朱由检却只是淡淡一笑,将他扶起:“爱卿不必如此。朕今日召你二人前来,非是要听颂圣之言。朕方才所言,不过是破题之始。接下来,才是朕要做的文章。”
他重新回到那巨大的舆图之旁,目光深邃,仿佛已将这千里河山尽收眼底。
“方才所论,皆为以工代赈之法,此乃人之策。然治河之本,终究在水。欲变水患为水利,空言无益,必有实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沉凝:“朕之治河策分三步而行,远近兼顾,首尾相连。朕称之为三阶之治。”
“第一阶,朕名之曰安民奠基。预计耗时四年。”
朱由检伸出手指,点在了舆图上河南兰阳至山东曹县一带,那片被蓝色喧染得最为深重的局域。
“此地乃历来决口之渊薮。朕意,不再于主河道上被动堵口,愈堵愈高,愈高愈险。反其道而行之,当主动开掘!”
“主动开掘?”毕自严闻言,心中一惊。
黄河之水何等暴虐,躲之尚且不及,竟要主动去招惹它?
朱由检看出了他的疑虑,解释道:“毕爱卿勿忧。此非鲁莽之举,乃因势利导。朕欲在此处开挖一条主渠,引黄河一部分水量,并裹挟其中绝大部分泥沙有计划地引入豫东、皖北、鲁西南一带的广阔洼地与盐硷荒滩。”
他看向朱光祚:“此渠,朕已为其命名,曰‘天赐渠’。取‘上天赐予膏腴之地’之意,亦欲使万民知晓,此乃天心所向,皇恩所系。”
“为确保引水路线精准无误,不生二次之灾,朕会命西洋教士汤若望等人携其新式测绘之器,与水利总署的工匠一道,厘定渠线。
沿途则需修建多级石制沉沙闸与分水之闸。先令水流于巨浸大泽之中流速减缓,沉其粗沙;再将其富含沃土之水流引入规划好的方格状淤灌区之内。”
朱光祚听得双目放光,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本就是治河大家,皇帝此言虽简,却字字切中肯綮。
此法,宛如将桀骜不驯的黄龙分剖,将其暴烈之粗沙沉淀,而取其滋养万物之淤泥去润泽那些贫瘠废弃之地!
“陛下!此法……此法若成,不啻于再造山河!”朱光祚激动得浑身发抖,“昔人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若依陛下之策,引黄淤灌,变斥卤为良田,此乃……此乃神禹之功,百代未有之奇策!”
朱由检微微颔首,对此等赞誉不置可否,继续说道:
“大事欲成,非但要有良法,更需得力之人。朕意从安都府内另设一营,专司此事。由田尔耕于流民之中,招募拣选三万青壮,厚给其饷,精练其械,平日操练武艺,垦荒筑渠。”
说到这里,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扫过田尔耕,带上了一丝冷峻:“这三万精兵既是工程的骨干,也是朕安插在数十万流民中的一把钢刀!
数十万流民啸聚一处,虽为国效力,然人心叵测,稍有煽动,便可能酿成大祸。
有此三万精兵在侧,既可为表率,引领众人,亦可于必要之时,弹压宵小,平息乱象,确保这数十万之众,始终是朝廷手中的驯服工具,而非反噬自身的利刃。待到战时,他们便是我大明一支精锐的预备之师。”
他转而望向朱光祚:“在此三万精兵的统辖与监督之下,再将数十万流民,仿效军中编制,组成‘治河工程兵团’,分厢、都、营、哨,令行禁止,统辖调度。”
接着,他望向毕自严:“户部需颁布《屯垦授田令》,明文晓谕天下:凡参与治河者,无论兵民,皆按日供给口粮,月发微薄薪俸。
工程告竣之后,可凭其功绩,优先分得由自己亲手开垦创造出的良田,且自授田之日起,十年之内免其一切赋税!”
此言一出,毕自严心中那笔帐已经算得明明白白。
以最低的成本化百万潜在的流寇为帝国最忠诚的自耕之农,与不离乡土的预备兵源!
而那三万精兵之设,更是神来之笔,恩威并施,一手授田以安其心,一手利刃以慑其胆,将这股力量牢牢地锁在了皇权可控的范围之内。
“陛下此策,恩威并济,一举数得,既安流民,又造良田,更固国防。臣……心悦诚服!”毕自严深深一揖,言语中再无半分疑虑。
朱由检并未停歇,手指顺着舆图上的黄河主干道,缓缓上移。
“此为第一阶段,安民奠基。”朱由检的目光移向了舆图上的洪泽湖与东平湖局域。“待下游初定,便需进入第二阶段:中游稳固与全局联动。预计耗时三至八年。”
“此阶段之目标在于调控中游,以保漕运,并创建水情预警之体系。”
“朕意,将洪泽湖与东平湖加以改造。大规模加高、加固二湖之围堰,尤其是高家堰大堤,务求坚如磐石。于其出水口修建技艺所能达到的最先进之多孔联动石闸。使其从被动容纳洪水之泽,变为可以主动调节蓄泄之库。”
朱光祚眼神一亮,抢先道:“陛下圣明!若此举成功,汛期之时可蓄纳淮河及黄河分流之洪水,既保下游安澜,亦护运河无虞;待到旱季,则可开闸放水,补充运河水量,更能灌溉周遭千里农田!此乃调字之精髓!”
“正是此理。”朱由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此外,朕还要创建一套前所未有的水情预警之法。”
“自陕西潼关始,沿黄河两岸,每隔五十里,设立一座‘望河楼’。汛期时候楼内设专人日夜观测水位,并于楼壁刻下警戒之线。一旦水位越线,立刻升起狼烟为号,同时遣快马,循驿传体系,火速向下游各州府及水利总署报警!”
他看向田尔耕:“此事,需安都府全力配合。每年汛期将至,你下辖的校尉便要与望河楼之人一同值守,确保军令畅通,情报瞬息即达。”
田尔耕一直沉默如铁,此刻闻言,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如金石:“臣,遵旨!定不辱命!”
朱由检满意地点头:“若此体系建成,黄河洪峰之预警,可自眼下几乎毫无准备之境,提升至十天乃至十五天。这十几日的宝贵光阴足以让下游军民从容撤离,让工程兵团加固险段。此乃与天争时,亦是与天争命!”
殿中三人,此刻已然完全沉浸在皇帝所描绘的这幅宏伟蓝图中。
他们的思,随着皇帝的手指在舆图上游走,时而为下游的淤灌造田而惊叹,时而为中游的湖库调蓄而钦佩,时而又为这遍布千里的预警体系而震撼。
然而,朱由检的话还未说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中下游,直指舆图最西端的黄土高原。
“以上二策,一为‘疏’,二为‘调’,虽能解一时之危,收数十年之利,却仍非朕之最终所求。朕要的是长治久安。故而,还有第三阶段:上游固源与生态布局。”
“此阶段,或需二三十年,或需五十十年,甚至更久,其功方能显现。”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庄重,仿佛在宣告一项传之后世的国策。
“朕将颁布《固源垦殖法》。其内核,便是一句话:‘治黄之本,在于治沙;治沙之本,在于固土’。”
“朕要在山西、陕西黄土遍布之地,严禁于陡坡之上毁林开荒。官府将派驻有经验的老农与工匠,指导当地百姓修建梯田。朕会向彼处万民承诺,所有新建之梯田,以及种植经济林木之山地,‘永不加赋’!”
“此外,朕还要推行‘草木银行’之策。鼓励地方乡绅、富户,出资于荒山之上,广植苜蓿、沙棘、榆树等耐旱固土之草木。所植草木,便是他们的资产,可伐可卖,官府不仅不加干涉,反会予以嘉奖。”
至此,朱由检的三阶治河之策,已然全盘托出。
毕自严细细回想,这分明是一套函盖了下游安民、中游调控、上游固源,集水利、农业、军事、交通、民政、生态于一体的经世大略!
其视野之宏大,构思之缜密,气魄之磅礴,远远超出了他和朱光祚一生所学所知的范畴。
他们仿佛看到,一条桀骜不驯数千年的巨龙,正在这位年轻帝王的手中,被一层层地套上精密的枷锁,从龙尾,到龙身,再到龙头,最终要将其彻底驯服,化为守护神州的祥瑞。
朱由检看着瞠目结舌的二人,缓缓说道:“此三阶之策非一朝一夕之功。朕粗略估算,欲使其初见成效,所需银两,不下两千五百万两!”
“两千五百万两!”毕自严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数字,几乎相当于过去大明朝廷数年的财政总收入!饶是他这个户部尚书,也被这数字惊得心头一颤。
朱由检看着他,神情淡然:“毕爱卿,可是觉得此数太过庞大?”
毕自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将“国库空虚”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知道,在这位皇帝面前,哭穷是没有用的。
朱由检冷哼一声:“银子朕会去想办法。成与不成,朕之意,是先做了再说!”
毕自严的眼中,竟是泛起了泪光。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颗老臣之心,却被皇帝这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深深地撼动了。
他心中的震惊与敬佩,与日俱增!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皇帝登基以来,节俭到了何种地步?
为了筹措军费与赈灾款项,竟是将三大殿的修复工程,连同为自己修建皇陵的大工都下旨停了!
那是皇陵啊!
是帝王万年之后的归宿,是祖宗规制,是国朝体面!
皇帝就这么说停就停,没有半分尤豫!
起初,礼部那些老夫子还以为皇帝只是故作姿态,一个个引经据典,甚至以死相谏,说此举有违祖制,动摇国本。
结果呢?
一顿毫不留情的廷杖,将几个领头之人打得皮开肉绽,也打醒了满朝文武的迷梦。
他们这才彻底明白,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在开玩笑!
他是真的要停止所有非必要的大项目,将每一分从国库里掏出的银子,都用在对百姓有用的地方!
自那以后,即便是最苛刻的言官,也无法在这些事上指摘皇帝的不是。
因为人人都看在眼里,从安抚陕西流民,到整顿天下吏治,再到如今这经天纬地般的治河大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哪一件不是为了天下百姓?
这一刻,毕自严望着眼前的皇帝,内心百感交集。
要说他心里对这套方案就有了百分之百能成功的把握,那是自欺欺人。
黄河之患,积弊千年,岂是一朝可除?
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足以让任何最乐观的人望而却步。
然而,皇帝今日所展露的胸襟与谋划,却已然将他毕生所学所思,引领至一片他从未敢想象的境地!
他们过去想的是如何堵,如何防,是如何在祖宗的旧法上修修补补,求得一时安稳;而皇帝想的却是如何疏,如何导,如何变水患为水利,甚至将治河与安民、通商、兵事、农垦乃至函养水土,织成了一幅经天纬地气吞山河的画卷!
此等见识上的天壤之别,让他这位老臣从心底里拜服。
毕自严甚至生出一个念头:徜若连陛下这般深谋远虑,集众法于一身,直指病根要害,都无法彻底平息黄河之怒,那后世之人,除非真有神仙下凡,能驱山走石,呼风唤雨,否则,恐怕再无人能于此事上超越陛下了!
这位皇帝,此刻在心中擘画的,是二十年、五十年,乃至他百年之后方能大成的千秋伟业!
能追随这样的皇帝,为这万世之功奠下一块基石,此生亦无憾矣!
毕自严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回响起之前皇帝说过的一句话,此刻细细品味,只觉得字字千钧,振聋发聩——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然有我!”
(本章完)